十五

      持續陷入低壓風暴中，各項情況依舊惡劣。 

      鐵灰色海天緩向右移，逐漸的加快、再快，又天旋地轉。橫湧之際，船體晃盪得天驚地動，幾番挺掙，冬雲在順風順湧中撥風般急馳。 

      歷經最黑暗的一刻，天明所見，甲板盡是丟盔棄甲的悽慘景況。 

      前三艙全軍覆沒，護罩被打脫了固定位置，甚至斷裂下海，七橫八豎散落艙面，活像慘烈死士的陣亡屍骸。六吋寬柏油膠帶落荒而逃，纏繞在欄杆與樑柱上，勁風中獵獵疾飄。看著自己的精心傑作一敗塗地，小魏都心痛起來：「簡直是滅門抄家，趕盡殺絕，真想出去揍它一頓。」 

      「不急，護罩至少讓我們撐過最艱困的三十六小時，等風勢稍歇，就是還擊時間，看我們大顯身手，奪回陣地。」我咳道：「老宏雲的大副，就是眼看著大艙進水，束手無策，憤而跳海，成了失蹤人口。」 

      四十八小時魔域生活度日如年，聽盡鬼哭神號，抽了大半條香菸咳到了頂端，手帕上隱見血絲，菸已無味，壓力已散。我捏熄了香菸，倒掉滿缸的菸蒂。 

      還手時機到了，雖說煙雨濛濛、白浪濤濤，湧散已降至十公尺高度，陰森雲隙微露天光，機艙報來海水溫度升至攝氏四度，隱藏於冰寒中的殺傷力大不如前，船速增至六節，冬雲正邁開船速朝前行進。 

      「通知甲板部。救生衣備便，二檯集合。」 

      不消半刻鐘，船長衝上駕駛台：「天氣太壞了，再晚一天去固定不遲。」 

      「這個季節在高緯，天晴無風，湧浪也不曾低於七公尺。何況明天有另一個低壓又撲過來了，到時候還是出不去，我必須在天黑前完成鞏固。」繫緊救生衣，我說：「給我四十分鐘，轉向順風順湧，我會搞定它！」 

      「也好，自己小心。」他勉強答應：「這種風浪掉下海，則指望能撈回來，活的！」 

      回到住艙，迅速穿上雨褲膠鞋，掛上對講機，梯口碰上大管輪，氣勢洶洶的喊道：「大副，你知不知道。這種天氣出門會打死人。」 

      「廢話！」簡直是觸霉頭，這傢伙平素頤指氣使，處處掣肘，我都隱忍不發，這回可沒好氣的吼回去：「甲板部的事不勞費心，你回機艙看好自己的主機，則讓它跳俥！」 

      冷不防被碰壁，氣得他掉頭而去。 

      進入二檯，全員救生衣穿戴整齊，卻是一張張漠然、斂神、憨傻、咬顎、一言不發的神情，空氣沉悶死寂。那暴牙又來挑撥離間了，我又陷入杯葛危機中。 

      「工具已備妥，防水膠帶一直放在鍋爐間，應該夠燙，一貼即黏，備用護罩在船頭工作間，開門可取。」水手長說。 

      「很好。」我拿起對講機：「駕駛台，請開始左轉。」 

      「先聽我講一個故事，我的同班同學，實習時在甲板起工，猛一個浪頭上甲板，躲避不及，一起撞在鋼板上。屍體運回台灣，骨頭全部碎裂，出殯時誰也不忍心去瞻仰遺容。這裏不是忠烈祠、不是慈濟，所以有人自認手腳不靈光、行動不便、身體不適，待會兒就別站出去添麻煩，我絕不責怪。水手長，挺得住嗎？」 

      「放心，阿拉斯加我跑了七年，這算小陣仗。」仍是刁著菸，老神在在。 

      「小魏呢？」 

      「早就等不及了。」 

      看到的竟是張炯炯有神、躍躍欲試的面孔，不由得豪氣一振：「那就夠了。」 

      舷窗外，鐵灰海天緩向右移，逐漸的加快、再快，如天旋地轉。橫湧之際，船體晃盪得天驚地動。幾翻挺掙，冬雲在順湧順浪中潑風般急馳，我喊道：「動身！」 

      衝出水密門，方體略到這和駕駛台看海的感受截然不同。駕駛台是前哨觀測站，甲板則是十面埋伏的殺戮戰場。驟置身於萬馬奔騰、億萬厲鬼齊聲怒嘯中，頓感背脊發冷。 

      勁風由背後吹襲得站不住腳，像一隻無形巨手向前推，扛著一捆膠帶，仍不由自主的按緊安全盔，水手們一出門成了過河卒子，只好頭也不回的向前奔。 

      望不盡的湧浪猶似萬頭鑽動的恐龍巨獸，挺著黑亮背脊、高張白爪厲牙，昂首而過。此時才聽到獨立湧浪的嘩然聲，當滑過身旁發出聳人聽聞的嘿笑聲，直讓人汗毛直豎。 

      衝到四艙猛回頭，全員裝備俱在，頗為欣慰…… 

      白浪濤濤中，遠遠瞧見一記出類拔萃的高湧直撲船艦，竟然放棄輕易抬高船艉的機會逼壓而來，隱然的抖震讓人感到不妙：「走艙蓋，快上去，快！」 

      說時遲，那時快，高湧已由五艙處突然拔升，轟然巨震如炸彈開花，煙雨飛灑中眼前盡白，瞬間海水以滅頂的高度直掃兩舷，即使站在艙蓋上亦被淋個透溼。 

      潛行於溼滑凹凸的艙蓋中央，一道道橫阻忽起忽落，戰戰兢兢，真成了衝鋒陷陣的沙場。 

      滿目瘡痍的船頭，反成為湧浪威力最弱、較安全的處所，我拿起對講機：「駕駛台，到達位置，請舵工看著手操舵，盡量穩住船頭，電羅經偏上兩度，船頭可要晃土十來公尺。」 

      噴火器數度點火，終於冒出紅焰火舌。不消吩咐，危急關頭每個人都知道怎麼做，抹拭艙蓋、烘乾艙隙、黏貼膠帶、鎖死護罩，效率快得驚人，半個小時前四艙已完工，後三艙只需稍加鞏固即可，正要喊收兵，小魏卻放下工具往前走。 

      始終沒搞清楚，他攜帶七呎長鋼管礙手礙腳幹什麼鎮? 在三艙正中央處，牢牢插入艙蓋環孔中屹立不動，俯身扣鎖固定時，狂風掀掉安全盔，掉入白濤中不見了，他瞧也不瞧，由透溼的懷內掏出一面藍尖旗套上綑緊，頓見旗風飄揚。 

      「表示我來過了？」我側頭，笑間：「一場聖戰要打！」 

      「然也！」年輕的臉上有了昂揚的笑意。 

      又是一記高湧直撲船艘，海水以銀河倒瀉之勢淹沒住艙，飛瀑般直逼四艙腳下，小呂惶恐說：「我們回不去了！」 

      「放心，海龍王沒打算招你們當女婿。」我拿起對講機：「麻煩右轉回來，駕駛台，我們要收工了。」 

      順轉中逐步鞏固到六艙，乘隙由下風舷進艙，緊關水密門，風嘯濤吼依然迴盪耳際，一身透溼的來到駕駛台，船長苦笑說：「頂浪只走六節，回航快到十九節，浪費了三個小時航程。」 

      「沒辦法，您有船期壓力，我有裝貨職守，討海飯不好吃，同是天涯淪落人。」我聳肩說。 

      心中卻想著，下次艙蓋出問題，我還是會要求轉向搶救。 

      灰海暗大白浪下，那一抹藍暉雖微小，卻奮力掙扎，屹立不搖。 

      彷彿受到堅守陣地的決心鼓舞，冬雲在一波波浪湧襲擊中，七節、八節、九節逐步加快速度，甚至昂首反擊浪花爆濺飛灑，了無懼意。 

      兩天後陣地再度失守，藍旗碎裂為絲縷，鋼管歪折。然海輪已脫離冰寒凶狠的高緯區，藍天已在望了！ 

      冬雲轉向順湧後，我高喊：「猴子們！衝！」 

      不消二十分鐘。陣地恢復舊觀，藍旗再度挺立於灰海白濤之上，在陣地前方迎風勁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