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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莾翻身 (五)
2010/04/18 09:54:04瀏覽277|回應0|推薦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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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際換日線,疾風,七級浪,滿天陰霾。 

      放洋後我幾乎足不出戶,值完班就將自己鎖在艙內,甚至飯也不去大檯吃,倒是領班小駱特別勤快,總是將餐盤端到住艙,多半被我原封不動的倒進垃圾筒內。 

      對小駱的底細我了解甚詳。澎湖漁船群出身,商船規矩是一竅不通,碰上公司惡名昭彰的大廚曾金財,受盡欺壓不說,到高雄港被逼得當班無法回家,前兩任大副亦不敢仗義執言,幾度氣得寫辭呈要回家。然此時英名掃地,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對他實在是愛莫能助。 

      實在是羞於見人,多年代打生涯能容於船隊,靠的是身經百戰,技高膽大,工作上能獨當一面,縱然船長恨之入骨地無可奈何。香港、南中國海、麻六甲斯里蘭卡。漁船多如過江之鯽,漫天遮海中鑽隙搶縫,縱橫自如,而且總在化險為夷的邊緣穿過方心滿意足,事後再輕描淡寫的說上兩個笑話,嚇得船長心驚膽跳,讓多少傲骨倔強的舵工捏上一把冷汗,從而化敵為友,如今卻敗得丟盔棄甲。 

      始終擔心在人事裝卸上出差錯,竟沒料到一世英名栽在傲人絕技上,從此無顏見船隊兄弟,雖不至於抱頭痛哭,卻又氣又恨的真有想跳海了斷的衝動。如今想來,五馬分屍、魚鱗萬剮,也抵不過這份恆久羞辱的心痛。 

      北緯三十七度仍屬西風盛行區,滿天烏雲中海輪順風順浪,船速高於十七節東行於灰色洋面。 

      除夕夜早晨,水手長出現駕駛台。按航行規定,水手長每早必須至駕駛台請工,八點率員起工,鑑於是船隊老手,我從未開口干涉,任其自行決定。撞船後更無地自容,只用電話連絡,想不到他畢恭畢敬的上了駕駛台。 

      「今天是除夕夜,我看休假一天如何?」我說。 

      「不行,否則我不會找你。」他堅決的說:「日本開出來貨櫃都繫穩了,可是航行五天全會逐漸鬆脫,尤其是人艙的鋼索和卸鈕早被震鬆了,一定要重新絞緊。」 

      這倒是經驗談,我還以為索具固定後就不曾鬆弛:「也好,麻煩水手部全員出動,以後再補假。對了,明天過換日線,我們要過兩次新年,通知水手部兩天不起工,還有別的事嗎?」 

      「有的。」他遞來一張千圓大鈔:「洗艙費分十份,這是大副的。」 

      「大艙是水手部在洗在忙,我無功不受祿。」我不悅的說:「這陋習早該廢止了,等於是在打我的臉。」 

      「我了解,這筆錢水手部捨得出,而且船長和輪機部也拿一份,你不收下來,他們就臉上無光。」 

      不收就等於擋了他人財路,我考慮片刻:「這筆錢暫由我保管,等找機會再還你們,新年愉快。」 

      嗚咽的勁風夾著滂陀大雨由船尾直撲遠處船頭,七公尺高的湧浪捲起白浪水花,層層推湧至東方灰深海天邊緣。 

      猶記初任三副,回航適逢農曆新年過換日線,除夕夜頓成大年初二,當時員垂頭喪氣,跑船已經夠慘了,而一年中最珍貴歡愉的一天竟無情的消失於大洋,這種生活真不是人過的,內心也沉降至最低點。 

      久而久之:代打生涯船換船,多半在風浪不佳的季節上船,年年寒冬雪中過,頓悟到海上無歲月,佳節強顏歡笑實際苦中作樂,巴不得免去這種無意義的繁文褥節,徒增感傷。尤其年年新希望落空,我連恨天怨地的勁都沒有,偏此時碰上兩個新年,同真是諷刺到骨頭裏去了。 

      凌晨舵工正式換班,小魏上駕駛台,手中拿著一份圖稿:「新年愉快,大副,有一樣東西給你看。」 

      圖中各艙長形物件註明長寬厚度,螺絲孔徑與角鐵位置,看來他還實地測量過,花了不少心血。他解釋著:「所有的海損多來自艙蓋接縫處漏水,雖說艙蓋能承壓八十噸,貨櫃乒乒乓乓的重壓,重力加速度超過百噸,艙蓋早變形無法水密,貼上防水膠布,不消幾記強湧就打脫了,除非再加上護罩鎖死。卸下貨櫃,大艙內的墊木正好派上用場,甲板有足夠的角鋼和螺絲釘,至於焊在艙蓋上的卡座,我已計算過,不曾妨礙貨櫃裝卸和開關艙作業。」 

      「有些困難。」我搖頭說:「焊接工作須由機艙協助,就算我開口,也會被大管輪碰回釘子,不提也罷。」 

      「那只是簡單的基本電焊。」他露出不捨的表情:「倘若借到工具,兩個小時我就能焊完。」 

      「你是在那裏學會的燒焊和木工。」 

      「這不是大學問,多看幾遍,不懂問人,訣竅通了就不難。」他說:「從前管過工地,事實上是應付各路英豪別來搗蛋,閒來無事就幫幫包商,所以什麼事都懂一些。」 

      早料到他不是省油的燈:「既然如此,不去撈飽銀子,何苦來船上淌渾水?」 

      「一言難盡。」他聳肩道:「退伍下來攢了兩年積蓄,加上父母協助,投資朋友的三溫暖,剛開張就電路走火,千萬裝潢付之一炬。朋友接到金主資金,拉我跑股市丙種放款,好死不死,樓下銀樓發生劫案,警察聯檢整棟大廈,我從電梯出來就被搜身,皮夾裏四張鉅額支票,公司就被抄了。」 

      「為什麼,身上有錢警察也能干涉?」 

      「可見得你不清楚。二十五、六歲的毛頭孩子握有十四億的支票,不是錢莊就是黑錢,還鬧上社會版頭條。金主比我們還急,花了幾千萬才擺平,我跑工地三年才償完人情。那時東奔西跑,經常三、五個月不回家,累了睡在高速公路上,吃喝醉到噁心的地步,總算還我自由之身,以後老闆出再高的價碼,我寧可跑船也不肯幹了。」 

      我沉默不語。夜航於雨夜中視線不佳,僅見前桅燈隨湧浪緩抬升復遽降,在浪花裡拍擊旋復緩升。週期顛覆中,貨櫃索具發出拉緊繃動的獨特鏗鏘聲。的確,與索具在鬆弛時的沉澀撕扯聲有所不同。 

      全船都在看我的笑話,大年夜我竟收到兩份大禮,事實上裝貨與他們無關,貨損也是大副先砍頭,是同情撞船遭遇而義助指點?或是,因為東航換日線就是攻擊發起線? 

      船上空間狹小,退讓只有跳海,是以水火不相容,正邪不兩立,當洪水猛獸破堤而出,獅象蛇亦難置身事外,明爭暗鬥總要定輸贏,這幾天深居簡出,下面已經冒起狼煙了。 

      「告訴我,下面那群豺狼是不是醉翻天了?」 

      「趁著除夕夜鬧酒不收場,想灌倒水手長,反被掛得不省人事,水手長酒量真深不可測,看似醉了卻能杯杯乾。」他忽覺好笑:「你怎麼稱他們是豺狼?」 

      「不敢明火執杖,只是借酒裝瘋,滿口三字經佔據住艙,再趁虛鬧得駕駛台雞飛狗跳,就是豺狼行徑。」我說:「尤其是雞子狄,最擅長玩醉酒失蹤的遊戲,其他的人則起鬧滿船找。在啟雲玩過火了,竟然爬上吊桅上睡著了,全船誰也找不到。凌晨給凍醒了,見住艙沒人,躡手躡腳上駕駛台,船長正擬好失蹤電報去報務房,探頭探腦撞個正著,以為見鬼了,差點把船長給嚇死。」 

      「這還好對付,別忘了木匠白志勇才是厲害角色,這回子燒得一手好牛肉,前任大副是個睛光閃閃、治不住貪慾的傢伙,經常聞香到他的住艙裏吃兩塊,喝杯老酒。等到壓艙水抽不出來時,大副被他罵得狗血淋頭:『吃孫喝孫不謝孫,要幫忙門都沒有』急得大副差點跪下來,還買了十磅牛肉還他。」他話中頗有置身事外的嘲意:「照理說,豺狼都是朝最弱或受傷的下手,水手長不是真正目標,扳倒你才能隨心所欲,不值班、不做工、吃喝嫖賭。」 

      「跳樑小丑,不足掛慮!」我說:「聽我講個故事,早年國防部會下令,軍車司機撞死老百姓一律槍斃,立意雖不壞,但有一次司機撞死人後不但不救人,油門一加橫衝直撞,死傷十幾人才被逮住。軍法官問案時回答:「反正是死,撞死一個和撞死十個有什麼差別?」司機被槍斃了,這條法令也被廢止了。」 

      「我懂,監獄裏沒人敢惹重刑犯和殺人犯,因為他們早沒命了。」他一點就透:「問題是,你是亡命徒嗎?」 

      是草莽?是亡命徒?我也不敢講。但是撞船讓我莫名其妙的陷入絕地,遞了辭呈海上再無王法可限制其行為。 

      以寡敵眾、反敗為勝戰後的共同特點,在於先守穩內線,於絕地中整訓,同仇敵愾,待最佳時機跳出來直指對方心臟。這遊戲我玩過太多回了,但是不能告訴小魏。 

      「等攤牌就知道了,這群人頂多具破壞力,還不夠格稱殺傷力,也不是逞凶鬥狠的料。」我說:「你只管守穩自己,別被人吃到凶到,見真章時自然有好戲可看。我絕不要求別人助陣,打輸了是自己本事差,心服口服,也不曾連累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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