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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日本室戶岬外海，航向零三九，天氣──陰雨，北風七級，六級浪，能見度差。 

      日本列島正陷入強烈寒流籠罩中，艙內氣溫驟降至攝氏十一度，鋼鐵艙壁凝結成冰冷水珠，書桌、門窗、壁板，觸手所及俱是溼寒。輾轉反側將入夢之際，舵工已來叫班，胸腔似爆開般喘咳好一陣子，方適應冰冷溼寒的氣氛。 

      駕駛台內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按航行規定，船舶夜航為保持瞭望與辨認，除前後桅燈與左右舷燈，所有燈光一律不得外洩，駕駛台需更暗於室外方可。待兩眼適應後，首先看見室戶岬燈塔在風雨中明滅閃爍，暈濛中，陸岸燈光被雨霧壓抑得有氣無力，仰頭愁雲慘霧中看不見一絲星光，好一個淒寒冷颯的聖誕夜。 

      「感冒了？」舵工小呂湊近搭訕著。 

      「不適應，現在正是二副班最好睡的時候。」邊咳邊計算著航程：「一路順到黑潮，平均航速『十八節』，早上九點就能上領港，趕上波特蘭裝貨約期沒問題了。」 

      三五成群漂浮在不見邊際的昏濛暗夜中，乍看像天邊的星辰，海域閃動著微弱魚標燈光，小呂用望遠鏡看著：「這是延繩釣的浮標，下面都連著魚線魚釣。」 

      「躲吧！絞到螺旋槳可麻煩了。」 

      這是日本海域的常見景觀，各式漁釣船佔據航線，尤其是拖網船最麻煩，經常招呼得商船進退不得。而在船陣中鑽隙搶縫向來是自己的拿手絕技。左轉右彎的避了半個多時辰，前方逐漸開朗，漁燈疏散稀落於兩舷，漸行漸遠，才吐了一口氣，「零下天氣作業，漁船錢可真難賺。」 

      西北雨驟來模糊了視線，暈濛剛過，左舷冒出一艘漁船，照明燈亮染週遭波濤為銀藍，小呂說：「八成是捕魷魚船開燈作業，不會動的。」 

      我嗯了一聲，卻直覺它在趨近，拿起望遠鏡，船艏隨波浪陡然起伏的節奏顯示它在移動。而且，刺眼船燈中竟見一抹綠暈，不由喊道：一是綠燈，它想橫越，左滿舵！」 

      汽笛急遽怒吼，探照燈飛閃，它們充耳不聞的逼近駕駛台，暗喊完蛋之際，漁燈迅速歪斜劃過船尾不見蹤影。數秒後漁船燈光全亮，探照燈抗議般集束於船尾，耀眼無比，復暗滅僅留下船燈，轉向離去。 

      前後不過四十秒，船長已奔上駕駛台：「到領港站了嗎？按汽笛什麼事？」 

      「可能被漁船擦到了。」 

      把剛才的意外告訴他，船長立即問：「漁船呢？」 

      「後方。」我指著那盞朝反方向奔逸的漁燈說。 

      「動力還在，而且跑得很快，可能沒撞到，等靠好碼頭，檢查一下船體再說。」 

      倘若出了紕漏，航海生涯就泡湯了。 

      靠好碼頭，不由暗自叫苦，船尾水線上一塊巴掌大的半公分凹痕，還有五公尺長的水線漆刮痕。再回頭，八名灰色制服的保安廳官員已衝上駕駛台，不由分說的扣住二副：「我們來調查碰船意外，請跟我們來保安廳一趟。」 

      「不對，是我的班漁船擦上船尾。」我急忙說。 

      「漁船報告的發生時間是靠近二副班上。」 

      「台灣和日本有一個小時的時差，我敢確定值班時有漁船不顧警告衝過來，我躲避不及，航向紀錄儀可證明。」 

      眾人面面相覷，日語磯磯呱呱交談了許久才有結論。一名官員用半生不熟的英文說：「既然你承認了，很抱歉。我們必須扣留你開偵察庭。」 

      「不行。」代理行在一旁直跳腳：「沒有大副就不准開航，波特蘭約期只剩下十九天，我們不能耽誤船期。」 

      「這愛莫能助。事情發生在外郡，必須由保安廳總部決定，我們只負責蒐集證物和化驗工作。」 

      早聽說發生海事會忙得半死，等嚐到滋味才知道。寧可死在海難裏也比這折磨強。保安廳、港務局、分公司、總公司、公證行、保險公司反覆訊問得焦頭爛額，夾帶幾聲訕笑官腔，自覺被羞辱得遍體鱗傷，還要忙著裝貨事宜。大管輪偏挑這時間軋一腳，伙同橫眉豎眼的船員們敲上門打落水狗般問：「大副，我們要出門買東西，在舷梯等了半個多小時，他媽的巴士時間表呢？」 

      真是倒楣遇到鬼，虎落平陽遭犬欺。只得認栽將時刻表貼在黑板。入夜各方人馬散去，保險公司代表離去前神情嚴肅的說：「很抱歉，雖說是對方撞上你的權利舷（註1），但日本政府定然袒護本國漁船，明天保安廳將來調查，請備妥英文海事報告、事件聲明書、相關海圖與紀錄……」 

      忙完所有文件已是凌晨三點，倒在沙發上就不省人事。早上九點，噩夢連連中被舵工叫醒：「又來了一個保安廳官員，在駕駛台上等你。」 

      麻木的爬上駕駛台，竟是個西裝筆挺的中年人，名銜是水路保安廳海事科科長，瞧我一臉倦容，會意的說：「相信你是累壞了。但請你再陳述一遍發生經過，好嗎？」 

      又是不厭其煩的背頌一遍，他詳聽後，問：「保安廳的看法，任何海事發生雙方都有錯誤，只是過失誰多誰少而已。我的屬下認為你相當誠實，坦承未及早注意，沒賴在二副班上，但你為何沒及時停住，也未曾告知岸台？」 

      「停俥必須半個小時準備，我還不敢確定撞上了，沒有碰撞的聲音，對方始終保持著動力。」 

      「你幸運，漁船是玻璃纖維合成的。一撞就彈了回來，所以沒有傷亡，也聽不到聲音。」他打開影印海圖，指著碰撞地點：「最後一個問題，你確定碰撞地點在這裏，絕無錯誤？」

      「正確。」 

      「我想不曾吧？」他拿著分規測量著：「當時順流偏風，航速超過十七節，由領港站推算回去，應該在這裡！」 

      不過與原先位置偏離了兩海浬（註2），我無奈的點頭說：「如果你堅持，就依你的意見。」 

      「既然如此，請在海圖上簽字。」他彬彬有禮的伸出手：「調查到此告一段落，再見。」 

      我已沒力氣送他下樓。眼冒金星。直接癱倒在領港椅上，尖鳴的雜音在耳際起伏迴盪。 

      都怪自己晚節不保，接下這艘破爛鐵銹船的大副，如今叫天不靈，呼天不應，悔之晚矣！ 

      為什麼？乾脆讓我死了不是簡單些！ 

      憤怒中真想尖叫，卻知終歸無用而頹倒。生命中該來的就會來，一件也少不了我的，這個污點將陪我到墳場，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失魂中竟然睡著了！怪的是再也沒有人找上門，或是找不到我，昏然中只覺一股暖流由腳底浸透著全身，舒暢靜謐的睡到午後。裝貨完畢後，代理行才姍姍來到：「大副，下午兩點準時開航，這是結關證書。」 

      「漁船的事怎麼解決，我不是被扣留了？」 

      「保安廳鑑定結論，出事地點距領海尚有半海浬遠，所以不受理，這變成單純的民事糾紛，可能官司都不需要打了。」 

      不由恍然大悟，難怪海事科科長要偏離兩海浬船位。 

      「我們會處理善後。」代理行笑得高深莫測：「祝你航行順利，聖誕節愉快。」 

1 權利舵：依國際避碰章程規定，夜航左舷應顯示紅燈，右舷應顯示綠燈，他輪見紅舫燈者均有 義務避讓。 

2 海浬：航海用的距離單位。係將赤道長度劃分為三百六十度，每度分隔為六十分。每一分長度即一海浬，近似為一英里的長度。節為速度單位，每小時航速十七海浬，則為十七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