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高雄港：微風，天氣──曇，視界中度清晰，貨櫃裝載全天候進行…… 

    「高雄進港船吃水深不得超過十米三，海水與淡水間船體浮差十九公分，相當七百噸的貨重。尾軸室是全水密結構，可偷壓兩百噸淡水，這是秘密，連驗船師也不清楚……第一艙壓水櫃特別慢，尤其則讓船拱頭，船尾翹起來根本抽不出水。三艙管路漏油，裝貨前一定要包紮好。洗艙後打開通風，務必先通知機艙加開一部發電機，否則整個負荷都短路跳電，五號起重機下航次要報修……」 

    一艘巴拿馬極限型貨輪（註1）足足有二十個籃球場大，船底到雷達桅桿十五層樓高，二十五名船員全天候值班、裝卸、航行，報修工程上百項，再加上行政補給千頭萬緒。雖說交接務必詳盡，奈何下船的歸心似箭，上船的未進入情況弄得一頭霧水，最後只有聽天由命的份兒。 

    打開裝貨電腦，又被「重心」、「浮心」、「俯仰差」、「應力數據」給玩昏了，不由暗罵船隊各型的設備都不同，簡直是要猴。理貨員正抱著貨載圖進門：「請問大副在不在？」

    愣了一會我才會過意：「我就是，請坐。」

    「我一直以為你是修船組的，幾乎每條船都看過你。」

    「從前是粉墨登場客串代打，現在是下海從良。」我問：「是不是我算錯了，打掉壓艙水重心距也有三米，開航成了不倒翁，貨櫃那禁得起這種搖法。」

    「沒辦法，這種多用途散裝輪（註2），我們已盡最大能力維持穩定度，重櫃置於甲板，空櫃裝進大艙內，重心還是這麼低。」

    「大艙沒有繫固設備，只是底層墊木板，用鋼索絞緊。不動則已，一動就是大位移的傾過去，保險嗎？」 

    「照以往的紀錄看來還不需擔心，不過要注意第一艙，湧震效應最大，秋雲就是航行遇湧，在洛杉磯開艙才發現底艙貨櫃全給擠扁了。」 

    細節討論完畢已經是頭昏腦脹，自覺超出腦力負荷，一口氣衝上駕駛台，足足發呆了半個小時才清醒過來。 

    這裡原本是我的天地，電羅經當機、雷達故障、衛星失效、警鈴齊響，所有會嚇壞二副的狀況全見識過了。任何風吹草動，即使是一個齒輪卡住、電壓不正常、馬達出岔，我總是能查覺出異狀。如今連船醫都幹不成了，胃痛還得向二副討胃藥，豈不感傷。

    想起小傅，倒真的胃疼起來。那年由印度洋直放台灣，大夥歸心似箭，甲板正進行大油。他一時興起，用滾筒刷在蘋果綠甲板，寫下斗大的鮮明紅字：我們一定回臺灣，結果靠港被警備總部叫去問了兩次話。 

    一個天性如此活潑好動的人，何以變得如此陰鬱躁怒？ 

    當年騎單車同遊溫哥華時，據他說實習時被分發到油輪，只知道油輪是超級炸彈，油氣一點即燃，方圓數公里俱是火炷烈焰，無人倖存。偏巧油輪未裝油就在波斯灣撞了船，瞬間全船斷電，漆黑中他大呼小叫，抓著救生衣衝出船絃，縱身一躍，竟跳到對船甲板，才發現是油輪撞進散裝船，反身攀回油輪，順便帶回十多名希臘船員，從此發誓拒上油輪，船隊知道此事莫不捧腹大笑…… 

    難道說，一起哭過、笑過、打過、鬧過的死黨，最終結局竟是永結無情遊，見面只是點頭而過，甚至老死不相往來？一如熱力學的能量趨疲，大自然中組織終歸毀滅，生命永遠是不公平的競爭，這才是天意！

    紅日逐漸下沉至港外，照明燈驀然大亮，木匠正打開所有船燈。回望一眼，這個肥胖短髮、看似憨厚的船員，一手輕搭著船欄杆靠著，一手好整以暇的插在褲帶，擋住了出口，不由心中一凜。 

    這是有恃無恐的搭訕架式，老實船員絕不曾毫無防禦的門戶大開，足見非等閒之輩。 

    你胸有成竹，我偏不接招，走下樓梯才回頭說：「木匠，待會兒要裝七只易燃櫃，通知舵工，別忘了打開警示燈。」

1 巴拿馬極限型（Pamama Limit Size）：即船型名稱，用以別於自由型、勝利型、海峽型等船舶，其設計為符合巴拿馬運河閘口的長寬及深度，俾能順利通過運河，載重可達六萬噸。 

2多用途散裝輪：舉凡不用包裝的貨物皆屬散裝，例如水泥、礦砂、穀物等，而多用途設計則可適用貨櫃及箱櫃雜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