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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01 10:31:41瀏覽1503|回應2|推薦35 | |
轉介一篇至情至性的文章!......即使是在那個不堪的年代,卻仍能見到一個高貴的靈魂及如此深摯的人性關懷;故事由作者娓娓道來,感人至深.......... 蘇煒
我答著話,卻沒有抬頭看問話的人,仍埋頭在家中那架舊縫紉機的匝匝勞作之中。那是1968年的深秋,那時候,父親與哥哥已經被關進警司監獄。家中廳堂裡正處在一片抄家後的狼籍之中。各種翻亂的書籍紙張、破衣雜物,攤滿了一地。我帶著妹妹,護著祖母,日夜應付著一撥又一撥由各種「工宣隊」、「軍宣隊」帶來的抄家隊伍。我平生第一次學會了用腳踢人──因為上門抄家的一位瘦臉漢子竟敢用自行車鏈條抽掃我的祖母,我衝過去就狠狠踹了他一腳。我也平生第一次學會了抽別人巴掌──那一回,他們從「牛棚」押著我母親回來抄家,母親臨走前讓我給她找一塊肥皂,待我在慌亂中把肥皂找出來,押送母親的吉普車已經起動了。圍在家門前看熱鬧的一群鄰居孩子就對著我大聲喧譁起鬨,我揪住為首一個野小子,狠狠抽了他兩巴掌!然後把那塊肥皂「啪」地砸到那個遠去的吉普車後窗上。對的,我還寫出了平生第一首抒發個人情感的「反詩」──「把你的頭,低得低低……」,那是在我陪著我的被剪掉了半邊頭髮的十七歲姐姐遊街批鬥以後,偷偷在心頭默誦、然後零星記到了本子上的詩句。──是的,我是那個年代的「憤青」,不,「憤少」吧,十五歲的「男子漢」,卻要擔負起應對一個被「闔家鏟」(粵語:全家倒血霉)的大家庭的全部「日常事務」──探監、探「牛棚」,無休止地抄家,寫檢舉揭發材料,到父母單位追索生活費……終於,自覺扛不住了。──我想走得遠遠的,離開這個可怕的家! 當時規定的下鄉年齡是十六歲──那是文革「老三屆」中最小的「老初一」的年齡。我因為上學早,擠上了「老三屆」的尾班車,便向學校軍宣隊一再懇求而終於獲准,以不足齡又身揹家庭黑鍋之身,擠進了浩浩蕩蕩奔赴海南島的下鄉隊列裡。出發在即,我翻找出姐姐哥哥們穿剩的舊衣服,日夜縫補、洗染、剪裁,也顧不上剛才那個問話人似乎略帶同情關照的語氣,在縫紉機的匝匝聲中,只用眼睛的餘光掃見──那是一個穿軍裝的大個子。他的身影,很快就化入了警司再度派來搜集父兄「罪證」的抄家人群裡。 我是1968年11月26日(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晰),在廣州太古倉碼頭登上「紅衛輪」,和當時將近十萬之眾的廣州中學生一起,奔赴海南島農墾(後改為兵團)第一線的。出發前一天,一個鄰居孩子──就是那天在家門前起鬨的其中一小子,上門告訴我:馬上到孫大姐家一趟,居委會有事要找你! 孫大姐?我心裡冷然一震:不就是那位時時佩著紅袖章在街區裡吆吆喝喝的居委會主任嗎?文革以來,我們家就始終處在對門那位被鄰居叫做「老鬼」的街道積極分子的日夜監視之中。這種時候,孫大姐要找我,能有什麼好事呢? 「死豬不怕開水燙」。我沒敢驚動此時已陷在一片臨行悽愴中的祖母和妹妹,懷著忐忑卻略帶麻木的心情,踏進了孫大姐的家門。 孫大姐是一位操北方話的軍屬。雖然嗓門大,喜歡咋呼,但為人厚道,在街道裡人緣是不錯的。她的家不大,用一個大櫃櫥隔出了小飯廳和後睡房。孫大姐一臉嚴肅地把我領到後面的睡房。掀開門簾,我不禁打了個寒戰:一個儀容端整、穿著四個口袋幹部裝的軍人坐在床前小桌邊,見我進來,點頭示意我坐下。看出我的緊張,他讓孫大姐給我倒一杯水,在孫大姐出去的當兒,他輕聲問:你不認得我?我搖搖頭。見孫大姐端進水來,他正色道:「軍區專案組需要補充一點材料,我要單獨和他談一談。」 待孫大姐走出門去,他才換了一個和悅的臉色,說:「你不記得了?那天,你在縫紉機前補蚊帳,裁剪舊衣服……」 我這才驀地想起,他就是那次警司的二次抄家搜查中,在客廳裡有點心不在焉地向我問話的那個大個子軍人。我抬頭打量他一眼:當時他大概三十七、八歲,國字型的寬臉,高鼻大眼,雙眉濃黑,北方人的隆厚五官中,透著憨實,也透著威嚴。「你家庭現在的情況,我是了解的;我也知道,你明天就要下鄉到海南島去……」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溫婉起來,「那天,看見你──這樣一個小男孩,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還這麼安靜地踏著縫紉機,裁補這麼一大堆的舊蚊帳、舊衣服……我就想……找你談談……」 我驚訝地望著他,臉上卻極力顯得平靜、冷淡──那是我經歷過諸般抄家、盤詢之後,開始打造出來的一種「少年世故」:我等著他的先禮後兵…… 「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聽毛主席話的好孩子,你要相信黨相信群眾。黨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他依舊嚴肅地向我說著當時的流行話語,我卻聽出了他話裡流露的善意和暖意,「你明天就要出發到海南島去了,你一定是第一次出遠門──你叫蘇X,對不對?」他的話音變得凌亂而急促起來,「我當然知道你是蘇XX的兒子,蘇X的弟弟……」他喃喃說著這兩個當時在軍區小報上、在東山滿大街打著紅叉的大字標語上反覆出現過的名字,「可是我想告訴你,你千萬不能揹家庭包袱,一定要走出自己的路。你年紀還這麼小,人生的路還這麼長,你自己要堅強、努力,不要把前途看得太灰暗……」他站起身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直直望著他,默默點點頭。「我不能多坐了。你也要趕著收拾行李。我沒有別的事情,因為不方便上你家去,所以讓孫大姐請人把你叫過來……我們就握個手,再見吧!」 我慌措地站起來,我的十五歲的瘦嫩小手,被他的溫暖大手緊緊一握,很快就鬆開了。我記得我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說,就被孫大姐送了出來。我依舊一臉茫然地向前走著,走向自己人生的第一步,走向那個鑼鼓喧天而汽笛聲、號哭聲和口號聲同樣震天的早晨。我在「紅衛輪」駛向公海的蒼茫夜色裡,想起了這位大個子叔叔留給我的話──「人生的路還這麼長,你自己要堅強、努力,不要把前途看得太灰暗……」他是專門為著給我說這幾句話,從軍區跑過來「私會」我的。在他的國字型的面影浮現在無邊黑暗之上的那一刻,我心中升起了明亮的燈火──那是照亮我人生暗夜中的第一盞燈火。我記得很清楚:我回到透風的船艙裡,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句話──「不要絕望。」我隨後把自己抄錄的一句的「名人名言」寫在下面:「為什麼大海的濤聲永遠浩蕩澎湃?因為它懂得自強不息。」 整整四十年過去了。在多少天涯跋涉、海國顛連的日子裡,我會時時念想起這位大個子叔叔──在我人生起步的那個非常年代的非常時刻,似乎刻意又不經意地攙扶了我一把、熨暖了我一把的大個子叔叔。──大個子叔叔,你在哪裡?這些年來,我時時念想著你,常常向我的親友、妻女提起你,也曾試圖向從前的「軍區專案組」打聽、尋找過你。可是歲月蒼蒼,人海茫茫,你的身影早已消失其中而無從找起了。可是,你在我年少心中點起的那盞燈火──愛的燈火、人性的燈火、自強的燈火──至今尚未熄滅,甚至轉化為我的「童子功」,這就是我──這個當日的「絕望少年」,至今還時時被友人們訕笑「好像從來沒見你絕望過」的一個前因和潛因。(寄自耶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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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