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大肚山谷地在溼涼空氣一陣凝結後，飄下了一場紛細的晨雨。谷地前祠堂大片空地，車群開始一一攏靠出現，起伏長草的這片山谷裏分佈麻密的親族墳墓，各向的墓碑高低櫛比鱗次，隨著雨停天空逐漸放亮，晃動人頭點點四散其中。

八十歲的父親帶領幾個年過五十的兒子以及浩瀚一群孫輩回到他青年告別的故鄉所在，一年一度的清明節宗氏祭拜及掃墓活動，都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舉行。故鄉裏老輩逐漸凋零，年輕時離開這片卵石紅土外出討生活的父親一代，每年此時引領子孫迴流歸鄉祭祖，有傳承的寓意在。正如祠堂外牆那烏石金字碑文所記載的族系源流，「清雍正年間，志懷宏遠，東渡來台，憑隻手空拳…，綿綿世澤，本固枝繁…」，父親伯叔一輩生逢時代轉型，也循著先人的模式在各地開枝展葉，他們需要將過往和未來藉這兒好好的黏貼銜接起來。

「這是八嬸仔！」「還不叫五伯。」，還有三叔、石樹仔伯、六伯母(台語)，每年此時故鄉重逢，模糊陌生的長輩，小輩無法一一認識問候，但對父親而言，他們卻是一個個少小時親蜜的玩伴，他們討論親屬的近況，也說及小時一齊栽種的老芭樂樹被剷除的傷心事。老人相逢，堂親的嬸婆白髮佝僂，聽聞某房的番薯嫂離世消息，竟抱起父親頸項啜哭起來，像極了一個傷心女孩，兩邊親人尷尬相視，只能體會老人家那份消逝凋零的心情，感慨看似水流的年華歲月。

世代交替，中壯的兒輩彼此不熟稔，或只依稀記得那時換牙赤腳的「哈買二齒」，怎現在西裝筆挻，兒女成群。兒時暑期玩伴兩鬢斑駁，大家見面交換名片，寒暄閒聊，內容除昔日的爬樹、象棋外，就是電子廠訂單應接不完或兒子去年考進了醫學院等等話題。墓地四處人聲雜沓，嗡嗡割草機的聲音混合香紙煙灰飄散，新舊墳交混，縣議員尊親墳地有著特整齊漂亮韓國草皮，也有無人聞問的叢草舊墳，平常時候夜蟲唧唧，土下的各輩親族是否會邀集墓堆上閒坐，他們談論著哪房後輩飛黃騰達，哪房後輩窮困潦倒的事，那景況該也像此時熱鬧。

祠堂內陳列著十世、九世…往內層疊的骨灰檯，莊嚴肅穆，由低而高一世一列，長輩俯看晚輩，有點評考打分數的味道。鑲嵌的小小相片新舊參差供後人辨識，數百數千個身世故事都已濃縮成小格小格的甕罈，留停憑弔親祖先人身後最終駐所片刻，像是領會了百年的生命歷程，生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人生或許必須有限，靠著世代相傳，才會有意義；人的生命果真不適合不朽？活太久會不會帶來無聊、冷淡和無以為繼？

祠堂外頭院落，壁龕上祭祀著歷代元祖宗親公媽的大理石牌位，庭中擺設各家準備的供品，請來道士頌經，孫輩們好奇駐觀，幼童院落裏不分相識與否有的已追逐嘻戲玩成一圈，他們都有著相同的姓氏，但除此地之外，待今日散去，將來他們在路上、餐廳甚或同乘電梯都必是見面而不相識。

近午時候，搭架外燴端來熱騰騰湯菜，原來陌路的人不管身職教授、副總或司機、模板工人，大家人手一碗，依序排隊舀飯，大家身上循環的血流根源於相同的地方，今日大家共進相同飯菜，氣氛顯得十分親善融洽，同是一家人，轉念之間世界和平想想也不是那麼遙遠難企。

清明掃墓是整理逝去親人墓地，祭祀追思先人，它讓人觸及自己生命根源和更接近對生命深沉意義的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