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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23 00:12:54瀏覽2389|回應46|推薦232 | |
和他熟識起來,那是一九九六年,我們夏天同時進了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本來讀的是留學生進修班,不知當時為什麼進來五個本地生,分別是揚州來的班長、一個深圳來的喑啞女生、金華來的喑啞男生、福建來的小學教師夢結、與及山西來的煮瓜師父。和煮瓜坐在前後座,那是個超過四十年的老教室,記得掃起地來,木質地板都可以掃出木屑。才十五、六個人的小班級,上午上國畫課,下午他們大多留下來練書法,除了外國人以外,大家都有一定基礎。只有我和台灣來的嬉皮打扮得怪異女生阿宜,比較沒基礎。後來換了一間全新教室,我就坐他旁邊,是在餐廳的三樓,走廊外面有一排沙發椅,寫畫累了,就出去沙發聊天或喜歡抽煙的去抽煙。 那時大家開始對杭州稍稍熟悉,就不安份到處去逛了。有天下午只剩我和煮瓜,於是就聊起來。那時對佛法一知半解,就和他談,我還盡問一些奇怪問題,例如:萬一你吃到菜蟲會怎麼樣?這萬物裡有很多細菌,他們也有活動能力,不小心就會傷害到牠們。他覺得都不是問題,他們每天念很多往生經文,連上廁所都會持咒。諸如此類得問題,時間過得太久已經忘了,還問了什麼?他雖穿的是僧衣,剃光頭,但是相處久了,就只當一般年輕同學看待,那時他才二十二歲,跟著同學叫他"小師父"。書法寫得非常好,他說寫經書練來的,他十八歲就出家,之前念過美術學校,所以繪畫基礎也不錯。 那時他住在一個分租的農家,睡的是門板,兩邊用兩個長椅子架起來,書桌是用空心磚累積架上一塊長木板。雖曾去淨寺(南屏晚鐘)問過能否長期住宿,他們說只能去住未整修繕過倉庫一樣的地方,到處是破洞,冬天必然非常寒冷。他租這農家一個月才兩百,還可以洗澡。他來唸書的錢是信徒供養的,不能隨便浪費。吃食方面,因為學校小餐廳的老闆娘是居士,免費讓他午、晚各吃一碗素麵。當時中午下課我常和他去吃麵,有時我叫炸醬麵,五塊錢就一大盤。後來老闆娘常跟他聊到生意不好做的事,如果看客人又不多的話,他開始覺得有壓力,常用不加調味料的泡麵果腹。 第二年他搬到一個獨門有的一房一廳的房子,四百元(相當台幣一千六百)是我陪他去找的,我希望他繼續求學,所以負擔了他部分費用。同學給他一個單門的瓦斯爐,他開始自己料理煮食,他的揪麵一絕,加上自製煮爛的蕃茄醬,只加鹽和醋。真是美味,也炒一點素菜。當年他國中畢業暑假去幫二哥鑄造鋁鍋,都是由他掌廚,他知道我超喜歡吃他的揪麵,三不五時就叫我去吃。飯後會喝茶,我帶去的綠茶,台灣茶好喝自不在話下,或者當地的龍井。有時看他寫書法,所以我的書法是看出來的。他喜歡寫顏真卿胖胖的自成一格的字體,要我寫多寶塔顏真卿中年時的正楷,他說那是比較正常的字帖。他草書寫得也很好,盂蘭盆節時,要超渡很多牌位,這樣就寫得快些。有時他要我考他,我就找最艱深的字,他答錯我就很樂。他畫的國畫非常靈性,雖沒涉獵國畫,因學過西畫技巧是沒問題,空靈來自本身的氣質吧! 他先去學了古琴,非要我也去學,他覺得畫國畫的人,怎麼可以不學古琴?被他逼去學,果然沒白費,一聽就愛上了。後來他義務當我的指導,因為去老師那裡要回課,也就是把上回所教的背彈一次給老師聽。我們用的是古譜,先看懂指法,才能學好。他的領悟性很高,相對大他一些歲數的我,反而彈得很僵硬。一起學的還有福建來的夢結,還有他女朋友晶晶。我們四個人經常廝混在一起,還曾揹琴去西湖邊的中山公園,來個文人雅興以琴會友,他們年歲相當,那段時間我也好似變得跟他們一樣年輕了。去夢結那兒下五子棋,老輸給煮瓜,我還任性的翻了棋盤,想來還真幼稚。在那兒也進行多次的請碟仙活動,之前文章裡談過。繼夢結和晶晶在他門下皈依,我也皈了依,只是沒受菩薩戒,不用吃素,但也盡量以素食為主。媽媽和寫作會朋友去杭州找我,順道去江南小鎮之旅,因為素食,一度媽媽以為被他感染我要出家呢!其實他跟我談過這個問題,他認為沒有絕對的決心,就不要走這條路。倒不是他曾後悔過,他說修行是要有吃苦的打算,雖可還俗,還不如想清楚,甚至說我不合適出家。 記得是初冬時節,一次我去找他,他不太理我,拼命寫他的字,我百般無聊就說要去蘇堤。他不情願的放下筆,說那就去吧!我說不情願就別去,丟下他愣在那兒,後來自然還是寫他的字。我延著蘇堤頂著蕭瑟的風寒,走到對面岳廟附近(邊走邊看也要個把小時),躲進肯德基點餐,就不吃素了怎樣?本來想直接回宿舍,怕他等我,還是搭車回到那裡。他家隱在茂密的桂花林裡,蓮花峰山下,外面是『長橋』也是湖畔風景區,延著小徑進去,蜿蜒的石板路。路上會經過一個垃圾場,很難聞只能快步經過,下雪時是唯一能把它掩埋不見。他正好戴上手套要出去找我,我故意說去吃肯德基了,他沒說什麼,獨自暗笑半天卻覺得沒趣,後來我就逕自走回宿舍。我們像姊弟,其實皈依了他,也給了法號,應是我師父,但是又像朋友還要朋友。 喜歡他刻的印,四平八穩的。我有印刻課,大家都不用印台,所以我也不用,老弄傷手。還有因力道不均勻,老把印石磨歪,都要韓國的冬國,幫我磨正回來,那時用的是青田石,本來就較脆,事實上是好石頭,自然崩裂,比較有古味。現在要找好的青田,都沒得找了,有好的也是其貴無比。我想以後就叫人家刻,不是刻印的料,專心畫畫就好。那知回台灣又興起去讀台藝大學分班,不小心又考上了大學部,仍然有篆刻課,有一天發現有飛蚊症,原來班上幾個比較資深的,都因為刻印得了飛蚊症。現在有時翻翻他的印,還真不錯看。難怪有一些老師,成了他講經的信徒後,都要跟他索印。第二年是我供養他部分費用,第三年學校就免了他的學費,我回台北期間弄畫室招學生,他寫來的信箋都是用小楷,他真的是古代人。 他讀了三年半,突然決定回廟寺,因為出來太久了。忘不了杭州人事地物,那一年我再度回去習修。他喜歡一起去虎跑喝茶,聽他一遍又一遍的說弘一法師的故事。那裡的舍利塔下,旁邊有一株櫻花,和他看了兩年多的花開花謝,也意識到他真正要走人了。寒假時,我回家前把宿舍鑰匙交給他,因為天氣非常寒冷,至少宿舍裡有暖氣。整理三年半累積的行李期間,可是住在那裡,他卻感到倍加荒涼。我有交代他,那個被房東老太太誤認為你媽媽的德國人,以後極不可能再見面,讓他請她去喝茶,她是班上比較要好的同學之一。他們去茶館的路上,非常受到矚目,一個是和尚一個是藍眼睛的外國人。 我回去時,他依約把鑰匙放在鞋櫃後面,我打開門嚇了一跳。因為賽普路斯來的馬拉,把新年卡片卡在門上,一打開音樂大作響。他則在一旁哈哈大笑,他本來就是一個很搞笑的人。煮瓜在書桌上留了一封長信給我,除了悵然也有不捨,寂寞似乎攤滿紙間....命運的因緣彷彿也就到此處了。之後我們還碰過兩次面,一次是他來聽老師的古琴演奏會,那時晶晶也在杭州,我們說好去我旅館喝茶。去晶晶家拿茶壺,大概太興奮三人能再碰面,他一路輕甩把人家裝在塑膠袋的壺打破了,雖然十分抱歉,晶晶說不要緊。在旅館將就用茶杯喝,當晚晶晶卻回去拾回碎片,那紫砂壺她泡了一段時間了。是事後多年晶晶告訴我的,因為他是師父也是朋友,他們都是很厚道的人。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去了山西的平遙古城,我託他幫我訂旅館、買回程火車票,他來太原車站接我,用腳踏車載我的箱子去旅館,又陪了我玩了古城。末了,送我上回程的火車上,別離彼此難免有失落感,我們都知道大概是最後的見面了,從此各自天涯....他要我拿出紙筆,卻一直在練草字,算是掩飾離情吧!車將要開,經我一在催促才下車,隔著車窗看他,不知是反光的關係,他似乎淚眼盈眶。 他在山西博物館辦過一次書畫個展,聽說盛況空前,他卻不賣書畫,可惜我沒能出席。最後一次通電話大約在三、四年前,他說要閉關三年,不能通電話和見人,此後沒了音信。他曾說要像閒雲野鶴,到處掛單(出家人去寺廟裡借宿叫掛單)雲遊,我想他是去遠方流浪了。他常打的是畫室電話,我在去年也停掉畫室的室內電話,本來很早就要停的電話,我想應該等不到了。他是特別的摯友,也是我生命過程中一段引導的師父,在此歲末再次祝福他修行的道路走得順暢。 惆悵已成灰 江南躲藏在你的雪箋裡搖晃
墨跡混著龍井香不覺已菊花黃
收集的桂花如煙霞飄著深深淺淺的香
找出他幾年前寫的歲末信箋 (這算是比較不草的小楷字,我名字的諧音跟梅花很像,老外發音不準,老叫成梅花,所以他也索性稱我梅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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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