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英在這本書中,更詳盡、細膩地敘述了烏蘭夫如何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體制內,迂迴曲折地追求南蒙古民族自決的過程。首先,當建國後的中共日益露骨地走向官方民族主義之路,試圖建立一個漢人支配的民族帝國時,烏蘭夫反而更加公開強調他對史達林民族自決理論,以及蘇聯式民族共和國聯邦體制的信念,但他同時也搬出1935年毛澤東主筆,承諾內蒙自決分離權的〈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對內蒙古人民宣言〉作為後盾,利用戰前中共民族理論長期的混亂與矛盾,保護自己。
其次,堅信「領土」是界定蒙古民族之重要元素的烏蘭夫,與毛澤東談判後,在1954年將綏遠省併入內蒙自治區,等於是運用了民族自治區這個降級的地方體制,完成了他統一東西蒙古的悲願。儘管他答應了毛澤東開放內蒙中國移民的條件,但作為實質控制內蒙的自治區主席,烏蘭夫為了保護蒙古民族的生活方式與經濟體制,事實上長期抗拒、阻撓或批判中國人對內蒙的殖民,乃至接受內蒙收養上海漢人孤兒,試圖增加蒙古人口,防止內蒙因移民實邊而成為漢人領土。
他也堅持蒙古人的遊牧社會沒有產生工業社會的階級分化,因此拒絕依照中共的階級劃分來鬥爭牧主。最後,他更積極在內蒙推動蒙古語教育,以維繫蒙古人的文化認同。
從社會科學的角度觀之,烏蘭夫的這些作為—維持民族領土疆界、保存民族文化認同、社會結構與生活方式,以及抗拒中國人殖民,事實上幾乎就是在中國的架構內,運用制度與意識型態的矛盾與隙縫,自主實施民族建構、民族自決與反殖民的行動了。
烏蘭夫在體制內與中共中央迂迴而實質對抗的行為,當然造成了他和毛澤東的衝突,但烏蘭夫始終小心翼翼地配合,並未決裂。1957年青島會議中共正式決議從理論上否定聯邦制,並且強迫烏蘭夫代表發言。1958年,中共更動員由烏蘭夫收編的原興安軍蒙古騎兵鎮壓西藏,讓烏蘭夫付出他走中共路線以來最大的道德代價。
1966年,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為了控制北疆,防止蘇聯勢力入侵,於是正式以內蒙分離主義之名鬥垮烏蘭夫。1968年起,繼續對烏的追隨者進行大屠殺,同時達成種族淨化、掠奪土地, 以及推動中國人進一步入殖的功能。
1969年烏蘭夫花費前半生統一的內蒙古遭到分割,民族領土基礎被摧毀大半:舊滿洲國所屬東內蒙古歸給東三省,西內蒙古併入甘肅寧夏回族自治區,剩下的領域才稱為內蒙自治區,納入北京直轄。烏蘭夫在中國體制內推動民族自決的「陣地戰」,在中國殖民主義與同化主義步步進逼的壓力下, 終於完全敗北。
在某個意義上,這冊關於烏蘭夫的著作,比楊海英的所有其他作品都還要讓人讀來怵目驚心,因為他紀錄的,是一場幾近於不可能的戰爭,戰鬥者臨淵履薄,隨時可能粉身碎骨。儘管這場戰爭終於失敗了,然而它見證了弱者朝向自由的執拗意志,如何曾在一瞬之間使不可能化為可能,從不自由之中創造自由。
事實上,楊海英所有關於蒙古歷史的書寫,都是一種不可能的書寫。他在流亡中書寫的所有那些蒙古前輩的鬥爭—包含他們的掙扎、錯誤、失敗與悔恨,都在發掘、記錄某種不自主狀態之中潛藏的自主性與能動性,並且經由如此的發掘與紀錄,鑄造了民族的記憶。當民族有了記憶,特別是關於不自由中的自由,關於無力之力的記憶,那麼這種記憶將會蓄積成新的自主性與能動性,在未來發生作用。
楊海英的蒙古書寫,因此是一種為了脫困的蓄勢。作為一個同樣受困於「他力本願」宿命的台灣人,請容我以這篇粗雜的讀書報告, 向吾友俄尼斯.朝格圖表達敬意、友誼,以及賤民之間的連帶與共鬥的意志。
※作者為中研院台史所副研究員 吳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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