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端午節，媽媽第一次沒有包粽子。

因為老媽的白內障和乾眼症讓她眼睛不耐廚房久熱，加上老姊慫恿她端午節一同去太平山渡假，「慶祝外孫小學畢業」，所以三十多年來的端午粽子，首度由外買取代。

老媽三月動了右眼的白內障手術。

以現在的眼科醫學技術來看，白內障手術沒有什麼太大困難，三十分鐘就可以完成，很多老人家都輕鬆以對，包括老爹。老爹左右眼先後開刀，他都是獨自前往醫院，第一次開刀後回家，他拔下眼罩，看著我說：「怡子啊，十幾年來，我第一次把妳看清楚！」

我那時聽了哭笑不得，鼻子一陣酸。老爸十多年來看不清自己女兒的模樣，那是什麼感覺？雖然那時我很恨他，但卻覺得荒謬：你又不是死了，怎麼看不清楚自己的女兒十多年來的變化？

老爹手術都很順利，沒有衍生任何問題，因此我總以為這不過是一個老人家容易度過的小刀。直到我看到老媽術後經歷很多折磨，才知道不可等閒視之。

老媽眼睛小，乾眼症嚴重，醫師手術決定不把白內障清除太乾淨，以免水晶體削得太薄。手術後，連續追加三次雷射，效果都有限，所以很有可能會採取二次手術。打雷射的過程，醫生邊打邊說：「這還真是我遇過最困難的病例。」

儘管老媽已經備好粽子的食材，但為了不讓她的眼睛太操勞、被廚房熱氣熱過頭，所以哥哥買了五十顆石門紅透半邊天的北部粽，弟弟也從超商訂了十幾顆南部粽，叫她別費事包綜子，因此今年也是我家第一次南北口味匯集。

但是大家邊吃邊嫌、挑三揀四，味蕾顯然並沒有被赫赫有名的廠牌滿足，因此端午節過了一周後，老媽決定把端午節前早已備好的食材拿出來「解決」。

這個食材很驚人：糯米八斤，絞肉十斤，竹筍、香菇、花生、蝦仁、蔥頭…，老媽也算不出來總共有多少，這些量若用圖像取代數字換算，就是一大鍋糯米加花生，炒菜鍋的餡料積如小山，鍋剷根本翻不動。

老媽望著那一鍋不知該從何翻炒的餡料說：「我怎會準備這麼多啊？」我說，對啊，妳大概想要包給全巷子的人吃吧。

我原來拿著攝影機在旁邊拍攝，這下好了，根本無法置身事外，於是決定拿出腳架，把攝影機架好後，翻炒這些粗重工作，我來做。

餡料翻炒後也不過只是完成包粽工作的一半，後半段才要考驗難力。折竹葉、放米、加餡料、包好竹葉、綁好棉線，這是技術的展現。這些年來，我斷斷續續參與老媽的包粽工作，每次都被打敗，粽子包得又醜又不紮實，一下鍋水煮就破功。但今年進步不少，我手裡的粽子終於出現了漂亮的四個角，而且肥厚飽滿。

和老媽邊包粽子邊聊天，攝影機在一旁側錄，我三不五時也要跑到腳架邊，換一下鏡位、調整尺寸。

老爹走了，我想他的時候，就用他的烹調方式，用他喜歡的味道想念他。老媽的味道，也是獨一無二，我也想記下，以後可以做。我不會做菜，只會做老爹老媽的料理；我也不太會品嚐，只會咀嚼家裡的滋味。

現下許多美食餐廳、人人口中的好滋味，我必須汗顏地承認：井蛙如我，實在吃不出來。

從小，我就是老媽餐桌的餿水桶，總是負責掃盤，工作後依然如此。老媽似乎也習慣，看著冰箱沒人有興趣的隔夜菜（可能隔了好幾夜），她就會對著我說：「妳幫忙吃吧」。於是我就開始了掃盤的任務。每次體重上升、減肥不順，我就會怪她：「都是妳！害我減肥不成功。」但自己早心知肚明，是我捨不得她做的菜倒掉。

餐桌上的每一道菜，我由衷感謝著。

謝謝青蔬讓我吃，謝謝豬魚雞鴉牛羊犧牲自己讓我下肚，謝謝媽媽的料理，讓我可有美味菜色入口。這些食物集合眾人（物）之力，展現在我面前，我怎能僅以健康或減肥之名，毫不珍惜地丟棄？

我做不到。

品嚐老媽粽子的次數，已進倒數。每一顆，我都會好好吃進肚子，每一口，我都會牢牢記住。謝謝這些獨一無二、集合萬物之力的滋味。

今年端午節，老媽遲來粽子，格外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