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賽姬的秘密花園１３）
◎沈政男

昨天（10/27）是美國早夭天才女詩人普拉絲的生日，而今年也是她過世五十周年，世界各地文學愛好者都舉辦了紀念活動，台灣出版社也在最近推出了她的詩集＜精靈＞的中譯本，由名詩人陳黎翻譯，相當值得一讀。其實陳黎的個人網站也收錄了不少普拉絲的中譯詩。

讀普拉絲的詩，一方面可以感受到那股超逸絕塵的靈氣，另一方面在清新秀雅的文句尾端，總是泛出或濃或淡的陰鬱餘韻，很容易被她拉進她用來譬喻自身心靈困境的小瓶子裡，滯悶到呼吸困難。普拉絲的詩說是屬於告白或者自剖詩，都寫自己最不堪的生命幽微之處，讀起來好像是藝術化的懺悔文。

普拉絲如果還在世，也不過81歲，比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拿大的艾麗絲孟若還年輕一些，但她在31歲的時候在家裡開瓦斯自殺死亡。普拉絲跟英國詩人泰德休斯的戀情在文學史上相當著名，普拉絲是休斯的粉絲，她到英國念書的時候，知道休斯舉辦了一場聚會，特地前往主動認識他，結果兩人在幾個月後結婚了。

為愛而生的女人。偏偏遇到了休斯這個花心大蘿蔔，婚後外遇，給了普拉絲一記胸口重擊。但普拉絲的自殺也不能完全歸罪於婚姻問題，其實她早在大學時代就罹患了憂鬱症，有自殺傾向，曾接受電療與因素林休克療法，甚至也接受精神分析。

1950年代，精神藥理學剛起飛，抗憂鬱藥物就是在那時被研發出來，其實普拉絲在自殺前兩周，友人曾給了她抗憂鬱藥物，但據說有醫生勸她不要服用，擔心反而會讓病情惡化，或者普拉絲曾經服用但藥效還來不及發揮（這類藥物一般要四到六周藥效才會顯著）就自殺了。

普拉絲是一個很特別的女生，不僅對文學有興趣，也喜歡認識才子，她在大學時代主編一份刊物，當時另外一位英國詩人狄倫湯瑪斯正在美國訪問，她為了見到狄倫湯瑪斯，到他下榻的旅館外頭守了兩天，最終還是沒見到面。

很巧的，狄倫湯瑪斯跟普拉絲同一天生，所以今天也是他的生日，BBC播出了英國粉絲到他的紀念館致意的消息。

普拉絲開廚房爐子的煤氣自殺，川端康成則是把煤氣管含在嘴裡，但那時的煤氣含有一氧化碳，跟現在的瓦斯不一樣，有人會以為現在家裡的瓦斯聞久了會死掉，實在是誤解。

文學家多愁善感，對生命多所詠歎與反思，他們的自殺常會引來自殺究竟是出於理智的抉擇，還是病態的行動這樣的討論。海明威，還有英國小說家吳爾芙，也是常被提起的自殺作家，至於台灣，這些年也有邱妙津、袁哲生、黃國峻等作家輕生。

從事精神醫療將近二十年，看待自殺的角度一直在調整，從一開始相信書本寫的，絕大部分自殺的人生前都落入憂鬱狀態，到相信有一些自殺是出於理智的自由選擇，然後這些年又回到了疾病決定論。

仔細探究可以發現，普拉絲的兒子幾年前也自殺了，而海明威家族裡有憂鬱系譜，至於吳爾芙的精神疾病，更被搬上了電影。自殺需要很大的勇氣，一般人沒有那麼勇敢，絕大部分都是在心智失衡的不平靜狀態下所做的決定。

自殺的心理動機大部分是為了逃離痛苦。嚴重憂鬱症的痛苦，普拉絲形容的瓶中生活，不是局外人可以體會的。心靈的希臘字是賽姬（psyhce），意思是蝴蝶，得了憂鬱症好像蝴蝶被掐住翅膀那麼難過。當痛苦到了極點，人便被推下自殺的深淵，這不是不怕死，更不是自由選擇，而是後無退路，就好像高樓失火，困在火場高溫難耐的人只能往下一躍。

當然也有自殺是為了報復，透過傷害自己來反擊愛自己的人，這是為情自殺常被歸因的方式，但究竟有多少為情自殺者，只有氣憤沒有憂鬱，實在難以判斷。分手之痛可以促成暴力，或許也可以將人一下子推到自殺的絕境，近來最著名的就是一年前為了報復明星陳俊生劈腿而自殺的女生。

邱妙津與黃國峻的自殺，據說也跟為情所困有關，但往者已矣，難以確認，這是探討自殺最困難的地方。有所謂的心理解剖，也就是自殺後透過死者遺書遺物探討死前心境，但家屬多半不能接受。

邱妙津是我們那個時代的天才女作家，才氣縱橫，但情緒也經常劇烈擺盪，從她作品的字裡行間可以清楚感知。據說她在巴黎以尖刀刺胸，自殺手段非常激烈，令讀者聞之相當不忍。

常聽到一個說法，就是很多藝術家文學家有躁鬱症、憂鬱症，異常的情緒狀態成了創作力的來源，其實這是一個離譜的迷思。大部分的藝術家都有穩定的精神狀態，跟一般人無異，有心理疾病的名家少之又少。道理很簡單，藝術創作靠的不只是一時的靈感或激情，更需要孜孜矻矻做工一般的心力付出，沒有穩定的精神狀態絕無可能。

最讓我這個精神科醫生震動的自殺個案是張國榮，今年是他過世十周年，原本有一張據說是他留下的遺書被懷疑造假，幾個月前他生前的經紀人出來透露實際內容其實差不多。「我一生沒做壞事，為何這樣？」張國榮沒有任何一個理由須要自殺，他自己其實也不想死掉，但他沒有選擇的餘地，這是憂鬱症可怕之處。每次看到他的拖鞋整齊擺放在二十二層大樓陽台邊的畫面，總忍不住想像是怎樣的一種心靈之痛，會讓他獨自在清冷的夜從空中一躍而下？

當然關中的女兒關雲娣前年的自殺，也讓人唏噓不已，死去的人一了百了，留給至親無限的哀痛。關雲娣相當有文采，事實上她在自殺前一段時日，老早在網路上透露抑鬱之情，只是文筆實在太好，很容易讓人以為是強說愁。

許多青少年的自殺意念或企圖也有這樣迷濛難辨的困難，到底是青春期對人生的困惑，還是有了憂鬱症，經常讓師長舉棋不定。一個原則：只要有自殺念頭，就一定要找來關心。

文學作品裡最著名的為情自殺，就是少年維特了。情傷是人間至痛，有時比親人過世還痛苦，或許一下子排山倒海而來的苦楚，淹沒了理智，把人逼到了絕境。

每一個精神科醫生都會遇到的狀況是，有自殺傾向的病人，住院或門診吃藥改善了，說不自殺會愛惜生命了，結果下一次的回診等不到人，一問才知道病人已經自殺死亡。自殺意念的形成有好幾個階段，就像水泥地板一樣，一開始軟爛不定，然後成形固定，最後堅不可破，一旦走到最後一步死意已堅，這時旁人真的很難有效援助，這是自殺防治不管再怎麼努力總是會遇到瓶頸的理由之一吧。一位跟我同輩的精神科醫生，幾年前燒炭自殺而死，更讓人對自殺這個幽靈般的敵人感到畏懼。

生命總也有連舒伯特都無言以對的時刻，多數人都曾有過不想活的念頭，但會形成自殺意念或企圖的，只有很少數。身為一個精神科醫生與文史哲愛好者，在幾十年的省思以後，對於自殺，我現在的立場是，任何人都沒有結束自己生命的權利，所有自殺都不是理性的抉擇。雖然結論很像官方說法，但背後承載的人文厚度完全不一樣。

（附圖據說是張國榮的遺書，圖片來源：http://house.focus.cn/msgview/211/322511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