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的心理學系譜：從偽裝者的幻謊談起
◎ 沈政男

出書出片描寫二戰前在台出生日本人故事的作者，最近被揭穿原來所謂日本人後代的身分其實是造假，而且還把別人畫作稍做變造後當成自己作品，不只騙過了讀者觀眾，也愚弄了那些為其推薦或與其合作的作家與導演。

聽起來是為了名利而說謊的詐騙事件，但據說此人在公開演講時也曾講述，「約會等候男友未到，後來才發現他在半途被撞死」這類十分戲劇化的個人故事，而如果後者也是造假，那麼此人的說謊型態，就不只是為了實質利害而說謊，而是類似臨床心理學上著名的幻謊（pseudologiafantastica）行為。

幻謊行為或特質意指，此人習慣性說謊，謊話講得又多又密，內容環環相扣自成系統，而且並非純粹為了外在誘因而說謊。什麼叫為了外在誘因？為了趨吉避凶而說謊，比如誤砍櫻桃樹怕被罵，而謊稱是鄰童砍的，或者在路上撿到錢想據為己有，回家後謊稱是長輩給的。幻謊行為並非如此，而是謊話所編織的虛假世界本身便能帶來滿足感受，也就是一種內在誘因。

有幻謊特質的人，通常都會假造姓名、身分、身世、學經歷，把自己講成另外一個更光鮮亮麗、吸引目光的人，而這樣的說謊行為，在標榜名氣、學經歷與身分地位的工商社會，很容易帶來好處。於是這些行為看起來似乎為了騙吃騙喝，其實私底下在沒有實質利害關係的人面前，這類人也會說謊，好讓別人對自己刮目相看。

姓名、身分、身世、學經歷一一造假，層層堆疊起來，就會讓當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所以說有幻謊特質的人，幾乎都會成為偽裝者（imposter）。台灣社會前一個著名的偽裝者是騙倒了前總統陳水扁的黃姓少年，他從小說謊成性，騙人不眨眼，從姓名到身世到什麼算命本領，全都是唬人把戲，卻也為他騙到了不少利益。

歷史上還有一位很有趣的偽裝者跟台灣關係匪淺，此人叫撒瑪納札（George Psalmanazar），是十七世紀的法國人，他從沒來過台灣，卻謊稱自己是台灣土著，還寫了一本介紹台灣的專書《福爾摩啥》（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憑空杜撰了台灣的風土人情，把那時的歐洲人唬得一愣一愣的，甚至可能引發了荷蘭人與西班牙人對台灣的興趣。

最近的這位假日本人被揭穿以後，有人說「雖然身世造假，但那人講述的故事是真的！」問題是偽裝者編織的謊話大網太過綿密，根本難以抽絲剝繭辨別真偽，只能全部當成亂扯，打包倒掉。

電影裡最著名的偽裝者，在台灣是《假如我是真的》，由譚詠麟飾演的假中共高幹兒子，當然他的動機可能是為了方便返鄉與情人團聚，但因為謊話編得太多太密，騙倒了許多人，或許本身也有幻謊特質。

國外電影裡最著名的偽裝者當然是《神鬼交鋒》（Catch me If You Can）裡的假飛行員，此片改編自真人真事，當事人至今健在，不曉得目前是否依然喜歡說謊與偽裝。《天才雷普利》（The Talented Mr. Ripley）也有部分情節像是描寫偽裝者。

偽裝者的幻謊行為，通常把自己講得誇大不實，卻有另一種病態性說謊，是把自己裝得病懨懨，也就是所謂的「孟喬森症候群」（Munchausen syndrome）。這類人到處稱病，要求檢查治療，其實根本沒病。必須注意的是，這並非慮病，慮病是因擔心自己生病而重複檢查，但孟喬森症候群卻是期待變成病人。

幻謊與孟喬森症候群的當事人，雖然把謊話講得好像真的，但基本上他們也知道自己在說謊，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謊話，而如果連當事人都相信自己講的謊話，那就衍生了另外兩種情況。一種是失智患者與酒癮患者可能出現的虛談（confabulation），這類行為乃因當事人記憶有所缺損，但自己不知，講起過往還是侃侃而談，而且內容都是編織杜撰。另一種是精神病患的妄想狀態，他們對不存在的事情堅信為真，當然也會如此傳達。只是，既然後兩者的當事人自己也信以為真，或許就不符合說謊行為的騙人定義了。

至於解離型身分疾患（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俗稱多重人格，則不只是說謊，而是思考，感受、言談與行為，都變成另一個人，而且自己不知，已經超越了偽裝，直達變身的層次了。

以上這些說謊行為都是少數，日常生活中比較常見的說謊型態，乃屬於人格疾患的說謊行為。有自戀型人格疾患（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的人，永遠要抬高自己、貶低別人，而如果能力不及或現實不允許，便容易靠著說謊來達成。有反社會人格疾患（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的人，難以同理被騙的感受，也容易靠著欺騙別人來謀利，或許詐騙集團裡都是這樣的人。

當然最常見的說謊，是大多數人在情急之下所做的虛假陳述了。說謊人人都會，但大都不會一再為之，更不會以騙人為樂，因為一來不忍別人被騙，再者也會興起罪惡感。同理心與道德意識，是阻卻一個人說謊的力量，只是一旦說謊的誘因夠大，為了趨吉避凶，大多數人也會把兩者拋諸腦後，偶而選擇說謊。

也有一種人有強迫性格，要求自己不能說任何謊話，連「你體重幾公斤？」這樣的社交問話，都不想說謊回答。但這類人通常拘泥於不說小謊，像個模範小學生，當面臨大是大非時反而可能造假，並非真正誠實。

若要不被揭穿，除非你不說謊。誠實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