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髮女孩（女孩系列８）
◎沈政男

一般男生從什麼年紀開始喜歡女生，我不清楚，但我記得七歲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一看到班上一位紅頭髮的女同學，心裡就甜甜的。

說是紅頭髮，其實跟照明與視角有關——上課的時候，在室內自然光下是一頭暗紅小波浪，安靜美好；而體育課在操場跑跳的時候，矯健的她會在腦後拉出一面橙黃的旗幟，甩啊甩的。

那年代沒有染頭髮，更沒有小孩燙髮這樣的事，她天生如此。男同學背後都用台語叫她「紅毛仔」，說她祖父還是誰是荷蘭人，紅毛番，隔代遺傳。

雖然一頭紅髮，她的五官其實不太有外國人的樣子，只是搭配了那樣的髮型，看起來有些超齡的早熟。

那時候我是班上成績最好的男生，她是最可愛的女生，不知是否因為這緣故，調皮的男同學把我們配對，用紅磚塊將我和她的名字寫在學校垃圾場的圍牆上，外頭用一個大大的心形包住，每次倒垃圾的時候都會聽到其他班的同學竊竊私語。我不覺得怎樣，但她有些不高興，要我去擦掉，我回她「又不是我寫的！」她嘟起嘴說「不管！」一定要我服從指令。

她很恰的，也很有正義感，女生被欺負的時候，她都會幫忙出頭，手叉腰指著男生的額頭大罵，比男生還兇。

有一次同學開我玩笑，下課時間當我走過她座位旁邊，突然背後傳來一股很大的力道，將我往前猛推，運動神經很好的我竟然站不穩，一個踉蹌往她身上撞去，沒倒在她懷裡，卻一頭撞上椅背，跌坐在地上。一陣頭昏眼花後我回過神來，鼻樑隱隱作痛，這時聽到她大叫一聲「流血了啦！」我往自己臉上一抹，手攤開一看，一整片手掌都是血。

她很快扶我到保健室，還好沒什麼大礙，只是鼻樑軟骨有些撞傷，留了很多鼻血。護士阿姨在我鼻子上貼了白色膠帶，很滑稽的樣子，她看了笑了起來。一直到現在我的鼻樑都有些歪斜。

她很討厭人家喊她「紅毛仔」這一類的綽號，班上男同學都知道，有一次一位新轉來的男生不曉得這個禁忌，當面半開玩笑地叫她「雜種仔」，她竟然氣得拿起鉛筆盒裡的小刀，喊一聲「你再講一句看看！」邊說邊做勢要往自己的手腕割去，嚇得那位小男生當場哭了起來。

老實說我也嚇了一跳，因為我就坐在她旁邊。我喜歡坐她旁邊，她身上有一個淡淡的清香，午睡的時候，她睡著了我醒來，我會提心吊膽地挪移過去一些，聞她的味道。

我大部分時間都喜歡她，但很奇怪，小時候的我有些花心，有時也喜歡別的女孩子，特別是當她剛剪頭髮，看起來有些呆呆的時候，我會覺得別的女生比較可愛，移情別戀。

放學的時候，排路隊走回家，每次接近她家的時候，她就獨自脫隊，要其他人先離開，然後自己走進巷子裡。

有一次我好奇地偷偷踅了回來，躲在巷子口看，發現一位打扮有些妖豔的年輕婦人在門口跟她吩咐什麼，說完就往巷子口走來，搭上一輛老早等在路邊的計程車。婦人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有一股很濃的香水味拂來，從沒聞過那麼嗆的香水，我有些噁心，那記憶一直持續到我長大都難以磨滅，於是我都不准女友抹香水。

後來輾轉聽說她母親在舞廳上班，那時台中五權路上有很多理髮廳、酒店這類場所，專做美國大兵的生意，也因此留下了不少混血兒。

小學五年級那年，有一天早上沒看到她來上學，也沒聽說她請假，我覺得很奇怪，上課以後老師才說，她昨晚家裡有事，臨時搬家到台北去，轉學了。

那天晚上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失眠，她這樣突然不告而別，我很難過，躺在床上不禁落下淚來。

後來的日子裡，始終沒有她的消息，念高中、大學的時候舉辦了幾次小學同學會，都不見她的人影。

大約十年前左右，有一陣子不曉得怎麼回事，我一直在夜裡夢見她，有時紅髮，有時黑髮，有時還是兒時模樣，有時卻已長大成人，但不管如何，臉孔五官總是模糊的，雖然我確信是她。醒來以後，我翻箱倒櫃，找出破損老舊的畢業紀念冊，遍尋不獲，才想起她沒有跟我們一起畢業。

那時候 Google 搜尋引擎開始盛行，功能越來越好，許多人開始用來尋人。我在螢幕上鍵入她的名字——還好不是菜市場名，不困難地找到了她任職的學校。她是日文講師。

我開始跟她寫 email，她說她結婚幾年了，有個剛念小學的女兒，這些年輾轉知道我當了醫生，偶而上醫院的時候都會特別留意我的名字。來回通了幾封信以後，我問她能否見個面？

等了幾天沒消息，我以為嚇跑了她，正有些後悔，這時她才回信說去參加一個進修營，不方便寫信，她很願意跟我見面。。

她住在淡水附近，於是我們約在捷運站出口碰面。（又是淡水，呵呵。）

我坐火車轉捷運，將近中午一點才到，有些遲到，來不及吃午餐。我打手機給她，她說她到了，等在附近的星巴克。

第一眼看到她，感覺有些陌生，她跟夢中的樣子、白天想像的畫面不一樣，剪了俐落的短髮，把頭髮染黑，一下子看不出兒時模樣。那恰北北的表情也不見了，反而有些少婦的矜持靦腆。

初見面有些尷尬，我笨拙地應對著，點餐的時候我忘了自己不喝咖啡，而且沒吃中餐，只跟著點了一杯咖啡。

畢竟是老同學，聊了一會兒，熟悉的感覺很快接了上來，也在她眉宇之間依稀辨認出小時候的樣子。

兩人聊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她接到電話，掛下後跟我說必須去接小孩了，起身向我道別，這時我才想到手上的禮物還沒給她。是一座玩具摩天輪音樂鐘。

「下次見面又是二十年後的事了？」邊走我邊說。

「應該不用吧。」她笑著說。

在捷運站說再見的時候，她主動過來跟我握手。她的手指細細長長，有些冰冷，我一下子望見她手背上有個小傷口，滲著血點，我趕緊翻出包包裡隨身攜帶的透明膠布幫她貼上。貼好以後她摩娑著自己的手，對我笑了一下，然後轉身離去。

她遠去以後，我才感覺上腹翻起胃酸，想起中餐還沒吃，但已經沒有胃口，直接搭捷運再回到火車站。

那天以後，我沒有再夢到她，也沒有再跟她聯絡，一下子又過了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