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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吃仙貝的女孩(女孩系列5)
2012/09/07 17:14:03瀏覽1173|回應0|推薦5

 

愛吃仙貝的女孩(女孩系列之五)
沈政男

在臉書上經常可以收到活動邀請,大部分是侷限於虛擬世界的集結與發聲,偶而也有想要勇敢闖出電腦螢幕的英雄帖,我的作法通常是不予理會我習慣行走人跡罕至的路,這些活動總是熱熱鬧鬧,不差我一人。

但最近有一則臉書邀請,讓我手中的滑鼠滾輪多停駐了幾秒。一個好友轉寄來的,原始的邀請人叫 Elsa Gu,這名字引發了我的興趣。Elsa 這字對每個人或許有不同含意,可能是一個不那麼常見的女性名字,也可能是某某組織的簡寫,但對我來說,我直接聯想到華格納的《羅恩格林》裡頭的艾爾莎公主。而Gu,中文不管是古、顧,還是辜,都不是常見的姓氏,我在腦海快速搜尋了一下嗯,難道是她,辜艾莎?我大學一年級交往過的一位女孩。

算了一下,應該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我點進去她的臉書,封面顯然是一張闔家出遊的戶外照,其中一位略為豐腴,摟著兩個大男孩的應該就是身為媽媽的她了。雖然胖了,成熟了,那清秀的輪廓還是在的,我一眼認了出來。看了一下她的個人資料,是在報社工作,不是記者就是編輯的樣子。

那天中午她很快答應加我為好友,隨即發訊息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參加「反媒體巨獸」遊行,我暗自嘀咕了一下,怎麼連老朋友的近況問都不問,就要拉我上街頭?

「我那天要值班。」我回她。

「不能換班嗎?」她寫。她應該從臉書的個人資料知道我是醫生。

「嗯,只剩一個多禮拜,臨時要換班很困難。」這是真的,但其實我也沒有很想要參加。

這時收件匣打了個勾,顯示她看過了,卻沒有回覆。幾分鐘後她才寫道:「你當年也曾經這麼說。Sad.

我當年曾經這麼拒絕過她?有嗎?我一時想不起來,但下午的門診時間到了,我被迫中斷思緒,關掉電腦。

一整個下午病患稀稀落落,只有幾個來照拿藥的老病患,空檔時間我不時想起當年情景。

大學時代,我雖然家境不好,但也沒想到要打工(雖然我在高中打了很多工),因為校園生活實在太有趣太珍貴,拿時間換金錢有些浪費。

那時大學生打工最多的方式就是當家教,有一位班上同學攬了三、四個家教,突然談起戀愛以後時間少了,自己教不來,於是發包給同學,我就這麼輾轉收到大學時代唯一的家教工作。

那戶人家姓辜,位在信義區的安和路,那時代雖還不是豪宅林立,也算是高級住宅區,那天晚上出發前我當成要參加什麼典禮一樣,穿上最整齊的襯衫西褲。我拿地圖搭公車,下車後走進巷子在夜色中找找看看,並不難找,是在一棟公寓的三樓。

這公寓有對講機,一個女人聲音問明來意以後門板發出一個彈跳聲,自動開啟。

打開大片落地玻璃拉門,走進客廳,裝潢比我想像的樸素了一些,地板還是鋪磁磚的,面積也不大。角落一位年輕婦人正在抖消脂機,一條寬皮帶套在腰際震動,她穿著緊身 T 恤、小熱褲,身材有些豐滿,震得身上皮肉泛起漣漪。她也不關掉機器,邊抖邊向我說明我的工作,隨即用手比了比裡面的房間,意思應該是我的學生在裡面。

走向房間途中,我必須忍住回頭再看一下婦人的念頭。叩叩叩敲了門,婦人馬上拋出一句:「不是那間啦!」來不及了,房門開了縫隙有人探出頭來,是一位小女生,上身還穿著鵝黃色非常顯眼的學校制服,理著學生頭,臉圓圓個頭小小,眼神有些渙散,似乎是近視沒戴眼鏡地看著我說:「是隔壁那間。」我盯了她兩秒(通常只要兩秒我就能記住我想要記住的女孩的面容),嗯,清秀的高中女生,單眼皮,眼睛即使戴上眼鏡應該也不大,但也不至於小魚眼。

原來是她念國二的弟弟要給我教。雖然有些惋惜,卻也慶幸,因為憑我的數理程度要教高中有些吃力(後來我知道姐姐叫艾莎,念高三社會組)。

我的家教學生念私立國中,成績名列前茅,在我看來將來考上建中沒什麼問題,不過是爸媽窮緊張。他功課沒什麼不會的,經常一、兩個小時裡不曉得要教什麼,都在閒聊。

一個禮拜兩堂課,結束的時候快九點了,年輕婦人都會準備宵夜讓我填飽肚子再離開,很是客氣。兩個小孩都會一起吃,我因此有機會跟艾莎多聊幾句,漸漸熟了起來。

幾個月後到了下學期,婦人有一次突然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她想給艾莎也請個家教。我回答說沒有呢,她忽然轉移話題說,你念醫學院,又長得一表人才,怎麼會沒有女朋友?

後來艾莎沒有請家教,我想毛遂自薦卻也不好意思開口。只有那麼一、兩次,婦人轉達說艾莎有幾題數學不會要順便請教,就在宵夜吃完以後在餐桌上問我。

不是很難的數學題目,但她倚在我旁邊,一直傳來一股髮香,我有些不能專心,在紙上塗塗寫寫,踢到了鐵板。還好,幾分鐘後我想出了解題方法,有些興奮地解說起來,我怕她聽不懂,還一直詢問這樣清楚嗎?了解嗎?她頻頻點頭,很想讓我知道她懂了的樣子,但我看她神情沒有聽懂數學題目那種煥發的光彩,有些懷疑。我刻意在其中一個步驟講錯,結果她還一直點頭,我確定她根本沒有聽懂,但我也不戳破,我感受到她在意我的看法。

幾個月後學期結束,我的家教工作也告一段落,最後一堂課,我把我很喜歡的《陳之藩散文集》送給家教學生,希望他以後當一個兼具科學與人文素養的知識份子。那天艾莎沒有出現,說是在學校準備聯考最後衝刺。

又過了幾個月,我在男十一舍接到了艾莎來信,稱呼我學長,說她考上了社會系,我馬上回了一封信,開頭寫著「Dear Elsa, my princess」,因為那時我瘋狂聽著華格納,到光華商場買了很多盜版的錄音帶。

我的艾爾莎公主就這麼開始跟我交往了幾個月。

她喜歡吃零食,包包永遠帶著巧克力餅乾,看我生氣的時候,就掏出來當甜蜜攻勢,很聰明的做法。

那時候我注意到她那一陣子特別喜歡吃一種剛上市,知道的人還不多的仙貝餅乾。

「什麼仙貝?明明就是米果嘛!」我拿過來看了看包裝後這麼說。我吃了一塊,鹹鹹脆脆帶點甜味,還不錯,但米果就是米果,我對一切餅乾類都沒興趣。

「這是我最喜歡吃的零食。」她邊啃邊說,喀哩咖哩的。我給了她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

那時候我正忙著組織地下社團「嗜菌體」,參與一場又一場的街頭遊行,從護農、反核,到國會改選,沒什麼時間陪她,她漸漸有些不高興。

她有一天告訴我,再過一個多禮拜,四月二十六日是她的生日,我聽了以後暗自嘀咕了一下:你哪一天不好出生,選在「世界反核日」這天?

「那一天我得參加遊行,還要演行動劇,我負責扮演核怪。」我說。

「不能請假,讓別人代替你嗎?」她皺起眉頭問。

「時間太趕了,臨時要找人頂替來不及了。」事實上那年才剛解嚴,上街頭還是禁忌,根本沒幾個大學生敢走出校園,抗議吶喊。

「每次不是靜坐就是遊行,有那麼重要嗎?你去管你的國家大事好了,不想理你了!」她講完真的就起身離開,被我一把拉住。

那一天遊行結束,我趕緊買了一個小蛋糕,循著我熟悉的路線,坐公車到她家按電鈴。是她母親,又豐腴了一些,消脂機根本就是騙人玩意。她說艾莎跟同學去慶生還沒回來,要我進來坐坐,我說不用了,遞了蛋糕轉身就離去。

後來我們雖然又和好,但彼此知道終究不適合,逐漸斷了聯絡。

想到這裡,跟診護士轉身過來說:「預約的病人應該不會來了,班醫師可以下班了。」將我思緒拉了回來。

回到醫師室我發了訊息給 Elsa,她不在線上。我寫了一封信想問她,現在還喜歡吃仙貝嗎?走街頭重不重要?寫完以後發覺明知故問,又把信刪掉。

我拿出值班表看了看。如果換得到班,遊行那天,艾爾莎公主或許會在街頭遇見她的聖杯騎士羅恩格林。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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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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