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醜燈籠的女孩
元宵到了,一年一度的台灣燈會在鹿港登場,不少朋友邀我一同前去賞燈、啖小吃、逛逛老街,都被我婉拒了,怕內心深處某個陰暗角落,又被花燈映照得無所遁形。
1990年,第一屆台灣燈會在台北中正紀念堂舉行,那時我就讀附近的台大醫學院三年級,從住的地方(男二學生宿舍)步行,不用五分鐘就可抵達會場。
當時的燈會與現在略有不同。還記得那年是馬年,擺在中正紀念堂廣場的主燈卻是一尾銀色金屬材質的龍,由雕塑大師楊英風設計,造型瀟灑靈動(如附圖);現場發小燈籠給民眾的點子也還沒出現,想要提燈籠的人得自備。
「自己做個燈籠,提去中正紀念堂!」元宵前夕,室友阿志走過來,倚在我的書桌旁提議。他是我的死黨,成績很好,常領書卷獎,不像我老在補考邊緣徘徊。
「你跟逸蓁去提就好了,我還要K大體,」我抬起頭回答。他聽了馬上把我的課本闔上搶走,不給討價還價。
逸蓁跟阿志是班對,是一位瘦高白皙,穿長裙走路慢慢,說話模樣怯生生的女孩。醫學院裡,總有一些人看起來像走錯教室——很會念書,但怎麼看,都不像將來要幫人打針開刀、動刀動槍的人,逸蓁就是其中之一。升上大三,上解剖實習,她不敢面對屍體,度日如年,起了轉系的念頭。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桌上多了個燈籠,桃紅色雲龍紙糊在竹骨架上,呈現不規則多角形,似乎原來想做顆圓球燈,半途放棄,成了畸形兒。
「這是什麼?」當晚逸蓁在宿舍門口看了阿志做的燈籠,笑了出來。
三人一燈籠,猜拳決定誰提,阿志對我使個眼色。結果出爐,逸蓁哇了一聲,笑得更燦爛了。
那是台灣首次舉辦花燈嘉年華,偌大的中正紀念堂,被一輛輛花車、一座座花燈團團包圍,而花車花燈,更被一波波的人潮淹沒,幾乎寸步難行。
會場當中,沒什麼人提燈籠,提自製燈籠的更是絕無僅有,大部分人錯身而過,都會瞥向逸蓁手中的燈籠,有的竊笑,有的指指點點,她顯得有些忸怩,頻頻催促:「換人提了啦!」
突然,迎面走來個歐巴桑,瞧了一眼後,用台語清楚地說了一句:「那麼醜的燈籠,也敢拿出來提?」
逸蓁當場羞得滿臉通紅,我看阿志仍沒有解救的意思,就把燈籠接了過來,她感激得連連稱謝。
幾個禮拜後期末考,解剖跑檯(器官組織實物辨認)時間,始終不見逸蓁出席,阿志才說她已經決定轉系到校總區的文學院就讀了。
逸蓁轉系以後,與阿志見面機會減少,沒多久,阿志身旁出現了另一位女同學。
有一天,我在宿舍收到一封信,字跡娟秀,但我沒有女朋友,不禁納悶是誰寄來的?
原來是逸蓁。她在信上抱怨,阿志漸漸疏遠她,偶而見面也很不耐煩,經常發脾氣罵人,她不曉得找誰訴說,最終想到了我。
我開始跟逸蓁通信。她偶而聊聊文學院的功課、未來的出國計畫,但大部分篇幅還是在煩惱她跟阿志的感情。
阿志雖然是我的好友,但感情的事太過私密,實在不好過問,而且我擔心他知道了我跟逸蓁通信會不高興,更不敢啟齒。有時候我忍不住探探阿志口風,他只說沒怎樣啊,可能是逸蓁轉系後相聚時間少,沒安全感,胡亂猜疑。
漸漸地,我發覺自己很期待接到逸蓁的信,三天兩頭就到宿舍一樓的管理室查看公用信箱;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就起身找出她寫來的信,一看再看。
幾個月後,逸蓁突然接連寫了幾封信來,字跡比平常潦草,信中充滿陰鬱的字眼,提到她心情很差,吃不下睡不好,連上課都不能專心,甚至懷疑生命的意義何在。我那時不知怎麼幫她,甚至沒有想到該過去文學院看看她,只是趕緊提筆回信,寫下所有我所知安慰人的話語。
兩周後是期中考,我習慣開夜車,徹夜不眠,那天中午考完試後一直在宿舍補眠,昏睡不醒。傍晚,朦朧中突然宿舍電話響起,阿志不在,我翻下床接起。
是逸蓁,她說人在宿舍門口,想跟我說說話。我趕緊換好衣服,也來不及洗把臉,就飛快下樓去。
好一段時間沒見,她顯得更加清瘦,脖子上的鎖骨印痕清晰可辨,昔日秀氣的洋裝打扮不見了,而是一身牛仔衣褲,還紮了兩條辮子,像個活潑機靈的小女孩。
看到她氣色還不錯,我放心多了。我陪著她在路上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向中正紀念堂。燈會早已結束,少了慶典,整個園區顯得空曠寂寥,只有一些散步慢跑的人。
在迴廊下的石凳坐下來以後,我可以聞到她身上散發著清香,讓我緊剩的一點睡意完全打散。她說自己已經想通,不想再勉強阿志了,隨後掏出一捲音樂帶說要送我,感謝這陣子幫忙她。
兩人聊了一會兒,她說得回去了,我陪她到公車站等車。
車子來了,她轉身邊揮手邊說:「有空可以到文學院來找我!」
聽到這一句,我心頭震了一下,有種想要上前摟住她的衝動,卻又不敢,只能目送她踏上階梯,消失在車廂裡。
接下來的日子,我沒有去找她,一方面是顧忌阿志的反應,另一方面也因為開始到醫院見習,功課壓力越來越大。
她也沒有再寫信來,我雖然有些失望,久了也就習慣,忙自己的學業去了。
一年後接獲她的死訊,竟是在宿舍吃飯的時候,從鄰桌陌生同學閒聊中聽到的。在文學院宿舍裡上吊。連阿志也不知道,還是我轉告的,他倆已分手好一陣子。
那年燈會,人潮依舊,當主燈啟動,中正紀念堂的天空依舊被照耀得璀璨輝煌。
走在賞燈人群裡,身旁已多了女友,卻感到有些失落。只要遠遠看到有人提著燈籠走來,腦海總會浮現提著醜燈籠的女孩,而伴隨而來的黯淡蕭瑟之情,是再多花燈也無法照亮照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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