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心血來潮，想著離開學還有好一段時間，與其讓時間白白流逝，何不利用空閒帶孩子們打工去，一方面可賺點學雜費，一方面也好讓孩子們從工作中體會賺錢的艱辛，或許能因此更加用功讀書哩！再者，長年住在火柴盒式的三樓公寓裡，天地狹小，前瞻後顧都是牆壁；平日上下班也是急急忙忙的趕著擠沙丁魚，難得有機會安步當車，好讓足下運動運動。

幾經思量後，就託人到稅捐處帶了一箱稅單回來，然後全體動員將稅單按街道、單雙號次序排好。一切準備就緒，於是就帶著兩個孩子全副武裝出發了。

第一天最新鮮，由於好奇心理，孩子們興致勃勃，一路上又跑又跳的沿街挨戶找門牌號碼。一旦找到了，就高興得大聲嚷嚷起來。我一面叮嚀他們：說話要客氣，態度要溫和有禮；不要忘了說：「對不起」、「請」和「謝謝」，除此以外，要面帶笑容。一面自己示範了幾家給他們看。我以比賽的方式要孩子們送雙號，我自己則送單號。一條街，兩對面，以孩子們不離開我的視線範圍為準。

    由於我們送的是汽車牌照稅單，對象自然是有車階級的人家，因此難免有少數車主帶點傲氣，說起話來尖銳中帶點刻薄相。尤其這是通知他繳稅的單子，要他簽名蓋章，更是擺出一副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樣子，然後把我們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番，就像打門縫兒裡看人，把人瞧得扁扁的。最後像審問犯人似的東問西問，再慢條斯理的拿起電話到處查詢一番，覺得沒錯時，才肯蓋章收下稅單。這種態度真叫人氣不得，也笑不出來。有些批發商行看見孩子送稅單，總是大大的誇獎孩子勤勞的精神，並且很快的把稅單收下，同時熱心的指點著下一號的門牌；甚至有的還自動簽名代收。一副熱心腸，令人感動不已。這些人想必財源滾滾，因為所謂和氣生財，善有善報是也。有些大老闆一家就擁有十幾部車子，這種店戶最好送，乾乾脆脆，毫不囉嗦，不愧是大富人家。

      大部分人接到稅單都感激政府便民、服務到家。然而少部分人的反應是：先半開玩笑似的叫著：「我的媽呀！怎麼這麼多錢？」

      我心裡想著：這一路送稅單，還兼收了不少有錢的乾兒子哩！也算不虛此行。遇到這些人，我就回敬一句：「，有錢人多繳一點稅充實國庫，國家富強，你們才有車子啊！再說有錢多繳稅，也是愛國的表現，更是你們的光榮。」

      經我這麼一說，大概是茅塞頓開吧，於是和顏的說：「咦！有道理，有國家才有車，愛國嘛！應該的、應該的。」

      聽到這些話，心裡就有一份喜悅。於是心靈深處也唱著：中國一定強，中國一定強----。因此走起路來總帶著一份雀躍。

      不過話說回來，常言道：「一種米養百樣人。」也就是說：天下什麼樣的人都有。大致說來多半的人都是明理的，但是也碰到過如此「鮮」的人物！

      有位國語不太會說，但是打扮得相當時髦的美麗太太，接過稅單，先是豎起橫眉，接著聽見我說要簽名或蓋章時，就破口大罵我沒長眼睛，說她家裡只有一部車子，哪來兩份稅單？我被罵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心想：此人準是剛吃過炸藥。不過說得也是，誰叫我糊塗？可是經我查對之下，並沒有錯，於是我再度要她仔細看看。這回可惹火了她，三字經全抖出來了，然後告訴我那部車子早賣了。我反問她有沒有通知監理處變更牌照名字？她說賣車是她的事，其餘的是監理處的事，與她無關。

      碰到如此不可理喻之徒，能奈她何？只有自認倒楣。本想趕緊鳴金收兵回家，可是想到我送達的每一份稅單，都是為著國家的一筆稅收，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光榮，心裡就不再氣悶了。

    有時，我在途中回頭來窺伺孩子的動靜，驀然發現孩子緊盯著人家的水壺，兩眼發直，嘴脣抿了又抿，一副乾渴的模樣，內心不由得一陣搐痛和歉疚。心想：都市和鄉村的人情味，實有天壤之別；小時居住鄉村，父母的家訓：「來者是客」。不管何許人上門，只要是光明正大走進來的，總是茶水一杯奉上，再問來意。如今面對的是都市人，築著厚厚實實的心牆的文明人，家中有的是椅子、茶水，眼見我們這副又熱又渴的落難相，卻無動於衷，真是令人感慨萬千。說句老實話，看見孩子那副模樣，著實叫我心疼了好幾天，可是想到玉不琢不成器，只好狠心的讓她們繼續磨練。幸好孩子們秉承了她老子的個性：堅強得沒有自動落座，也沒有開口向人討水喝，這點沒讓我失望。

    就這樣，每至一家即說：「對不起，請拿圖章來領汽車牌照稅單，謝謝！」同樣的話語重複的說了何止千百遍，終於在第六天把二千多份稅單送完了。

      每日清晨出門時，精神抖擻、嗓音宏亮，微笑運動也推行得功德圓滿。工作雖苦，卻多半換來皆大歡喜。可是每至午後，一身疲憊，就醜態畢露，不但聲音變得沙啞，說起話來有氣無力，連笑神經也不聽指揮了；有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無奈嘴角牽動一下之後就自然的往下拉，愈拉愈長，於是圓圓的臉孔突然變長了許多。由此也使我想到以往常責怪店員和車掌小姐不會笑，那是因為不曾身歷其境，如今嘗了這種滋味，以後對她們真應該多加體諒和慰勉才是。

      外子下班回家，看見我們這副尊容，總是說：「何苦呢？」

      孩子們則悄悄的告訴我：「媽，我現在開始用功讀書，將來寧可做老師，也不要送稅單，送稅單好累人喔！」

      聽見了赤子的心聲，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原也只是客串而已。如今開學了，家裡每個人都已各就崗位。眼見孩子們一個個自動的抱著書本筆記埋首燈下，我這個老媽媽走起路來，雖不敢說健步如飛，至少上下樓間，腳步已比過去輕快了許多。這些不就是我帶孩子打工的旨意嗎？目的已達，夫復何求？看來今後只有站在自己的崗位上，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好好的去灌溉民族的幼苗，別再誤人子弟了。（68.台灣新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