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離開醫院，回到家後不到一刻鐘，醫院來了電話，要我立刻回院處理。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趕到醫院，已是凌晨一點多。只見外子像遊魂似的半閉著眼睛，拄著一根拐杖，到處遊蕩，嘴裡喃喃自語，似乎忘了腳痛。看見我來了，好像認得我，但意識又不太清晰似的，吵著要我辦出院手續；一會兒又告訴我說，他的爸媽來接他了，他得趕快趕回去。弄得我精疲力盡，身心交瘁。醫院裡的值班醫生護士也束手無策，對他莫可奈何，只好交給我自己去處理。

    他一直吵鬧不休，眼看著其他病房的病人都被他吵醒了，我只好半哄半騙的把他用輪椅推到樓下。

    樓下大廳除了門口一盞微黃的燈光之外，四處一片靜寂。外子坐在輪椅上，卻一路揮舞著手，向黑漆漆的通道說：「嘿！我終於出院了！我終於出院了！」這時把趴在值勤室的警衛吵醒了，警衛也揮手向他道喜。我輕輕的暗示警衛先生，告訴他外子精神已錯亂了，警衛先生不但沒有怪他半夜三更吵人，而且還關心的問我怎麼辦？我說，只好先把他帶回家，看看會不會安靜下來。當時幸好有警衛先生的熱心協助，才把身軀龐大的外子弄上車。

    我一面開車，一面想著：到底什麼原因導致他精神失常？同時還得頻頻回首看他在做什麼？惟恐他在無意中打開車門掉了出去。一路上，只聽得他喃喃自語，一會兒罵人：「你是什麼東西嘛！趕我出院，我要是沒病，難道要賴在醫院不成？」一會兒又哭著叫媽媽：「媽！我該死，我不孝順，我丟下您不管，一個人跑到台灣來享受，讓您老人家在大陸受苦受難………」天哪！這該是多少年來積壓在他一個流亡學生心頭上的一筆親情血債，一種國仇家恨啊！聽著！聽者！不禁一陣酸楚襲上心頭………霎時變得夜朦朧，路也朦朧！

    不知經過多少時侯，終於抵達家門口。我正在憂愁著：以我這麼一個小巧的個兒，如何能把這個大塊頭弄上沒有電梯的三樓去？不料當我攙扶著他上樓的時候，他竟一把推開我，拿了柺杖，逕自一口氣的爬上了三樓。看起來雖然顯得很吃力，但是卻聽他嘴裡喃喃的唸著：「自己跌倒自己爬，看，我吳OO不是又能自己走了嗎？」

    進了家門，已是凌晨兩點多。我把所有的大燈小燈全都打開了，妹妹和孩子也都被吵醒了。他一個踉蹌的跌坐在沙發上，眼睛依舊半張著，嘴裡嘟囔著說要告訴他的叔叔，他已出院了，可以上班了。於是拿起電話，一面唸著號碼一面撥號。我一聽，號碼完全沒錯，我擔心他在半夜裡會把老人家吵醒，於是立刻把電話切斷，他又重新撥號，不肯放下話筒，這樣僵持了好一陣子。最後我乾脆坐在旁邊看他撥號，這才發現，他嘴裡唸的號碼是對了，可是手指撥的號碼卻是從1開始一直撥到0，我這才放心的讓他去撥，結果當然撥不通，他一氣之下把電話給摔了。我勸他去休息一會兒，他堅持不肯，他說有好多事情要做，於是一邊收拾客廳的東西，一邊又到後陽台去，拿起水壺就在澆花。這些都是他平日下班回來後習慣的作息。我緊跟在他身邊，生怕他跌跤。

    就這樣，一直折騰到五點，妹妹沖了牛奶，我餵他喝了一杯，好不容易捱到六點，度過了漫長的一夜，我半騙半推的把他弄到樓下，想把他送回醫院去，可是到了車門口，他說什麼也不肯上車，我和妹妹及兩個孩子，合力都搬不動他，真是拿他一點輒都沒有，只好打一一九求助。

    救護車來了，他突然下意識的對救護員起了一份抗拒心，使得救護員無法靠近他。最後我和救護員商量好，等我把他騙到車門口時，他們立刻從後面過來援助。果然這樣才把他抬上車，放在擔架上綁起來，由孩子送他回醫院，我開車緊隨在後趕到。

    回到醫院裡，整整發作了兩天兩夜才慢慢平靜下來。接著精神恍恍惚惚，直到一週後始完全恢復正常。住在同一間病房的嚴先生，見他完全清醒了，就問他一些發作時說過的話，而他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那幾天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只說他剛剛好像做了一個夢，問他夢見什麼，他說記不起來了。

    那段日子，我的兄弟姊妹們全都輪流請假來幫著我照料他，甚至在無計可施的時候，還到處為我求神問卜。結果都說是陰魂附體，要我趕緊辦出院或轉院，否則再住下去就沒救了。嚇得我毛骨悚然，六神無主，不知所措，只好求助醫生。醫生也感到莫名其妙，不明就裡，說他們從沒碰到過這麼怪異的個案。發病時，醫生曾為他作腦部斷層掃描攝影，結果都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我向來不迷信世上有神鬼之說的，然而當群醫也束手無策的時侯，又似乎由不得我不信，但是要我辦出院，說什麼我也無法辦到。一來他的腳疾根本沒有好轉，二來放在家裡也乏人照料，尤其沒有醫護人員，更沒有安全感。

    這件事，到如今依舊在我腦海裡縈繞著，令我百思不解。唯一較能讓我相信的闡釋，我想應該是這樣的：他一向健碩如恆；一旦病倒，接連住了將近兩個月的醫院，內心的苦悶可想而知，必是長期抑鬱的結果，導致精神失常。(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