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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莊美學思想與倪雲林山水畫
2013/11/05 17:58:57瀏覽1966|回應0|推薦32

﹝倪瓚六君子圖﹞

近代畫家陳衡恪《中國文人畫之研究》為「文人畫」所下的定義是:「畫中帶有文人之氣質,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畫中考究藝術上之功夫,必須於畫外看出許多文人感想。」又云:「殊不知觀文人之畫,識文人之趣味,感文人之感者,雖於藝術之觀念深淺不同,而多少必須含有文人之思想,否則如走馬看花,渾淪吞棗耳!」而繪畫類型之中,當以山水畫最符合文人心境,如宋代郭熙於〈山水訓〉云:「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笑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觀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聖,此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也。……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是以中國山水畫實乃文人思想之具現,且中國山水畫深受老莊美學思想影響,不停留在物象的再現或認知寫實上,除表達自然之美外,皆著重於作品中透露出無限的宇宙生命──「道」之神髓,及順應此道的主觀心境。元代繪畫深受老莊思想之影響,而元季四大家正是中國山水畫發展的巔峰,其中尤以倪瓚之作品最富老莊美學思想色彩。

一、老莊美學思想

老子所處時代,周朝的禮樂制度已成貴族矯飾控制的工具,徒存外在形式,失卻了原本輔仁表德的意義,老子乃提出「自然」(二十三章)、「無為」(三十七章)的主張,以求恢復主體自然的本性,以及追求精神自由的境界,亦即藝術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必須表現宇宙的本體和生命,也就是所謂的「道」,唯其如此,藝術品本身才會有生命力。魏晉南北朝美學家所提「氣韻生動」的命題,正是老子美學思想的概括。

老子認為,天地萬物都是「無」和「有」的統一、「虛」和「實」的統一,有了這種統一,天地萬物才能流動、運化,生生不息,如「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四十章)、「有無相生」(二章)、「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十一章)、「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五章)、「重為輕根,靜為躁君」(二十六章)等,都是老子美學思想的重要原則,概括了中國古典藝術的美學特點。由於「虛實有無」的結合,生命世界得以真實地反映出來,前述「氣韻生動」的「氣」,不僅表現於具體的物象,也表現於物象外的虛空,沒有虛空就談不上「氣韻生動」,藝術作品也就失去了生命,所謂的「意境」更不可能產生。因此,山水畫中「厚重不遷之山」(靜)、「周流不滯之水」(動)以及「留白」(虛空)就占了很重要的地位。誠如唐君毅《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所言:「中國山水畫,重遠水近流,縈迴不盡,遙峰近嶺,掩映迴環,煙雲綿邈,縹渺空靈之景,亦皆所以表現虛實相涵,可往來悠遊之藝術精神也。」又謂:「文人畫之高,即全在善於用畫中之虛白處,元人所謂虛白中有靈氣往來是也。」

至於莊子,其接續老子之道,成為道家學說的完成者,更著力於破除形軀及認知活動之執著。莊子認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聖人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知北遊〉)莊子肯定美存在於「天地」──大自然之中,為「天地」所具有,也就是要我們通過對自然的觀察去了解美,尋求美。所謂「天地之美」在於它體現了「道」自然無為的根本特性,「無為而無不為」正是「天地有大美」的根本原因。人如果懂得「莫之為而常自然」和「游心於物之初」,去體驗「道」自然無為的本性,不為利害得失而勞苦奔波,即能「備於天地之美」矣。此「游」即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所謂「精神的自由解放,也是最高的藝術精神的體現」。又,〈天道〉篇有云:「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靜而聖,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此「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萬物之本」,同時也是美之根本。所謂「樸素」即一切純任自然,達到了「樸素」,也就達到了天下不能與之相比的、天然成趣之美,亦所謂的「繪事後素」也。

莊子認為美在於「道」的自然無為,而「道」無所不在,它是一種創造宇宙的無限力量,在時間與空間上都是無窮的;「美」亦廣大無比,具有無限性,甚至於囊括整個宇宙。〈天地〉云:「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天道〉中說:「美則美矣,而未大也。」「大」體現了「天道」的自然無為、無所不能的力量,以及不為一切有限事物所束縛的最大自由,此種「大美」乃是一種無限之美。可見對於絕對之理想世界以及無限之美的追求,正是莊子美學思想的一大特色。〈逍遙遊〉的大鵬之美、〈人間世〉的櫟社樹之美,乃至〈逍遙遊〉中「磅礡萬物」的「神人」、「至人」、「真人」等,都是莊子對無限之美的讚頌。

此外,莊子認為「心齋」與「坐忘」是通達美感經驗最重要的步驟。〈人間世〉云:「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此謂大道存在於虛空的境界中,換言之,唯有虛空的心境方得實現對道的觀點。心齋的「虛而待物」之外,莊子又強調「坐忘」的「同於大通」之境界,〈大宗師〉云:「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此「墮肢體」非為毀壞肢體,而是忘掉自己形體的存在,也就是「離形」;「黜聰明」非為不耍聰明,而是去掉一切對是非得失的思慮,也就是「去知」。像這般,同時擺脫由生理而來之欲望與普通所謂之知識活動,此即所謂「虛」,所謂「靜」,所謂「無己」、「喪我」。因為將形體的我化為虛靜,只有直覺的體驗,而無其他邏輯的判斷,於是心靈得以完全自由解放矣。上述之「心齋」與「坐忘」,都是遊心於自由無限境界的不二法門,一如〈秋水〉所謂的「以道觀之」,突破主觀的局限性與執著性,以開敞的心靈觀照萬物,經此而與宇宙的大我相通,身與物化,亦即「物我兩忘」之後,便可達到最高的藝術境界。

總之,真正懂藝術的人,是順任自然,與天合道,能夠經由直觀而化解虛實有無之對立,也唯有這樣的人方能將天地的自由,藉心靈的自由而表達出來。

二、老莊美學思想對山水畫之影響

道家思想是傾向出世的,在現實生活中,道家把對社會的逃避和淨化了耳目聲色之樂的素樸生命結合起來,將其附著於自給自足的平寧、安詳、靜謐、淡泊的歸隱生活之中。遵奉道家思想的人,莫不力求透破功、名、利、祿、權、勢、尊、位的束縛,使精神活動臻於優游自在、無罣無礙的境地,而其行止往往高蹈隱逸,比如莊子本身即為高蹈的隱者。這高蹈隱行的人物,正是追求玄遠高尚人品、自由人格的化身。一般說來,隱士均是性行高潔、智慧明澈之人,他們洞悉諸多人為限制的枷鎖,於亂世之時,對一切世俗之穢亂污濁更不屑同流合污,是以為了潔身自高,唯有遠離世俗人群,縱情於山水之間。同時,他們也不願意渾渾噩噩終其一生,遂以文學、藝術作為涵泳寄託的對象,山水詩畫乃成了歸隱生活的藝術寫照。其中山水畫不但是歸隱文人「可游可居」之所,它更提升為中國古典藝術的最高美學範式。道家人物固與隱行有關,老莊之追求自由與嚮往自然,與天地精神往來,正符合高蹈主義者的隱逸作風。畫論中的「澄懷味象」(宗炳〈山水畫序〉)、「林泉之心」(郭熙〈山水訓〉)即本于道家「乘物以游心」的說法。總之,老莊思想形成了隱逸之風,而隱逸之風又促成中國文人山水畫的發展,也可以說,老莊思想與文人山水畫的發展有著密切的聯繫。一般文人畫家受道家、佛教出世思想之影響,其作品自然而然就形成一種清虛、淡泊、瀟洒、超逸的風格。

特別是到了元代,由於胡人入主中原,將人民分成貴賤四等,蒙古人居首,色目人次之,漢人、南人居末,政府主要職務均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擔任,漢人最高僅能出任副職,以期有效穩固胡人的政經優勢地位。加以元朝取消科舉,雖曾短暫恢復,但因有階級之別,錄取名額又少,使得元代士人頓失晉身宦途的途徑。即使有機會做官,也因為漢人的身分而處處遭受壓制。備受蒙古政權貶抑,內心苦悶之餘,老莊思想適為士人開啟尋求心靈安慰之窗口。文人既然無法在政治上一展長才,便轉而從事文學、藝術的創作。在山水畫方面,每每透露出蕭索空寂的情調,充滿老莊思想的隱逸色彩,抒發對現實生活的不滿情緒,冀求心靈得到永恒的解脫,其境界乃如唐君毅所言之「最空靈」也。

三、老莊美學思想於倪雲林山水畫之表現

倪瓚又名雲林,字元鎮,江蘇無錫人,生於元成宗之時,卒於明太祖洪武年間,年七十有四(西元一三○一至一三七四年),為詩、書、畫三絕人物。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曰:「元代四大家以黃公望為冠,而王蒙、倪瓚、吳鎮與之對壘。」又曰:「倪雲林畫在勝國時可稱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吳鎮大有神氣,黃公望特妙風格,王蒙庵有前規。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雲林古淡天真。」足見「以禪論畫」的董其昌對倪雲林推崇之意。

眼見蒙古政權下的社會情況日非一日,家境富裕的倪雲林不想在暴政下失去自由,於是變賣家產,將所得分給知己好友,自己卻與漁夫野叟混跡於太湖一帶達二十年之久。他跟莊子一樣,是典型的高蹈隱行者,以舟為家,用畫筆將這一帶江南水鄉的平遠山水描繪下來,形成一種天真恬淡的獨特風格。倪雲林山水畫主「逸氣說」,也是元代畫論中最具時代精神意義者,他於〈答張藻仲書〉中說:「僕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在倪雲林的想法中,繪畫只為「寫」胸中之逸氣,應該輕鬆自在,悠淡自然才是正途。此「逸氣」與老莊思想之虛空、心齋實相契合。「逸氣」之「逸」就是超脫,就是向道體歸附,亦即當人的內在生命意識與社會現實發生牴牾並受到威脅時,在精神世界中拓展並梳理出一個永恆的秩序,使騷動的靈魂得以寧靜下來。

倪雲林思想初奉道教,後轉入禪學,故有「雲林子」、「幻霞生」、「滄浪漫士」、「淨明庵主」、「無住庵主」、「蕭閑仙卿」……等別號。所謂「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倪氏詩作經常出現宗教術語,流露老莊、禪佛之思想,如為吳鎮山水畫題詩云:「道人家住梅花村,窗下松醪滿石樽;醉後揮毫寫山色;嵐霏雲氣淡無痕。」過開元精舍時,曾賦五律:「僧夏已安居,還山寺在郭;初心了玄解,自不為律縛。度水獨浮杯,菜苓時負钁;予以漫浪人,枵然慚獲落。」又,寓實性源禪房,詩曰:「此身已悟幻泡影,淨性元如日月燈;衣裏繫珠非外得,波間有筏要人登。」受禪僧荊溪影響,於讌居之齋室作詩:「聽秋軒裏聽秋雨,定起山僧坐翠微;隱隱煙濤搖夜席,濛濛花雨著人衣。驟如崖瀑衝雲落,婉似湘靈鼓瑟希;六用根塵今已淨,松篁陰下共香霏。」以上文字幽淡樸素,莫不流露清高、避世意味,彷如常住仙境,當可明顯看出深受老莊、禪佛思想之影響。

經統計,倪瓚繪畫題材以山水與墨竹為主,而山水畫傳世共計七十七件,其中以雲山圖及窠石圖為最多,其次為秋山圖,再其次是江山臥遊圖。大體而言,倪瓚山水畫筆墨極簡,簡者,實即「無為」之表現,也就是「道」的體驗。倪瓚幾乎都是勾繪枯木竹石平遠小景,偶爾添上四腳茅亭,表面上根本沒有出現人物,只有空蕩蕩的山水,氣象蕭索清曠,他以稀少的筆和淡淡的墨,卻極有精神地籠罩住整個畫面,枯澀中見豐潤,疏朗中顯遒勁,百看不厭,顯得清氣照人,使人爽朗,使人清醒,使人意遠,流露著普遍認為「不可學」的荒寒、寂寥意境,表現出大自然「靜覺」的一面,一片素樸、空靈氣象,透露清寂深遠的意境,使人游心於自由世界,正是「無」為「有」提供了源頭,也無限擴充了「有」的領域。而倪瓚山水畫的大量留白,乃老莊「虛以待物」以及追求無限之美的典型手法,一如司空圖《詩品》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透過留白的運用,人的空間意象因而逐漸拉開,被推往更寬廣無邊、遼闊無垠的世界,有了與天地參化的可能,充滿著超乎想像的無限性,亦可謂「以少勝多」、「以虛代實」也,此無疑老莊美學思想之體現。綜觀之,倪雲林山水畫高逸而脫俗,予人與大自然合而為一的感受,由其傳世名作「容膝齋圖」、「六君子圖」、「漁莊秋霽圖」、「秋林野興圖」等,皆可獲得有力的印證。

四、結語

老莊思想之「自然」、「無為」、「動靜」、「虛實有無」、「物我兩忘」等,對中國人的生活影響極其深遠,亦形成獨特的美學思想。老莊對中國文人山水畫之獨特價值,在於其隱逸思想使文人有所依託,並表現在繪畫上,形成中國繪畫的一大特色,同時也幫助文人在亂世之中得以抒發性情,安定自我身心,反映文人一心追求的自由理想境界,誠所謂「江山入畫圖,丘壑寄懷抱」也。老莊美學思想對於中國傳統繪畫之文人山水畫的形成與發展,關係之密切,無庸置疑。尤其在元季四大家之一的倪雲林山水畫方面,無論是內涵傳達與表現形式上,老莊美學思想皆其與息息相關,更進一步將文人畫提升到最高的境界。

在功利色彩瀰漫、倫理道德崩壞、人生價值觀混亂的今日社會,倪雲林逸筆草草、蕭索空寂的山水畫,適足以提供不滿現實社會的現代人一個避世的心靈空間,從而優游其中,心領神會老莊之道的超絕美感,乃至於獲得不凡的生命體悟,這也是老莊思想和倪雲林山水畫難能可貴的新時代價值。

﹝倪瓚雨後空林圖﹞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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