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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07 10:23:47瀏覽1057|回應0|推薦29 | |
黃英雄歌仔戲劇本《臺灣‧我的母親》(詳見附註),改編自李喬大河小說《寒夜三部曲》第一部《寒夜》,雖在情節安排以及閩南語書寫方面都還有值得商榷之處,但瑕不掩瑜,此劇未受原著所束縛,嘗試更動情節,有著主題思想深刻、人物頗具個性、曲文通俗優美、賓白能夠善用道地閩南語等優點。整體而言,其原著改編之結果,堪稱精緻、成功,可說是臺灣歌仔戲精緻化、現代化的絕佳例證。黃英雄從事歌仔戲劇本創作之用心,以及在鄉土文學方面的才情,值得我們給予高度肯定。 中國古典戲劇中的人物,絕大部分是倫理教化下,公眾所認可的典型人物,具有鮮明性情的,為數不多。但無論如何,劇中人物形象要求刻劃分明、心理要求隱微畢現,乃是劇作家追求的目標。而誠如王安祈所言,傳統戲多「藉唱曲自剖心境」,抒發當下情感並呈顯性格,當代戲曲則改讓人物從「對事件的反應抉擇」中體現個性。黃英雄歌仔戲《臺灣‧我的母親》,也是採取同樣的方式來塑造人物性格。 (一)土地代言人彭阿強 彭阿強只出現在《寒夜三部曲》的第一部《寒夜》,所以就全書而言,其比重遠不及全書的男女主角劉金漢與燈妹,但專以《寒夜》來說,彭阿強扮演「土地代言人」的角色,其份量反而明顯超過劉金漢與燈妹,黃英雄歌仔戲《臺灣‧我的母親》亦是,彭阿強在十場之中,除了「第八場 洗腳」,他都在場,唱詞共六十二句,僅次於劉金漢與燈妹,但賓白次數則高達八十七次,多於男女主角,也就是說,彭阿強藉唱詞來抒發情感的情形明顯少於男女主角,不過,因其對話多,故在推展劇情的作用上,強過劉金漢與燈妹。 六十歲的彭阿強,帶領彭家人在蕃仔林墾地,一生為了土地,與大自然搏鬥,最後卻死於人的壓迫之下。面對自己辛苦開發的土地莫名其妙遭墾首葉阿添所霸占,彭阿強與村人冷靜研商解決之道;么兒人秀婚前忽然罹患急病不治,彭阿強就安排原本要嫁給人秀為妻的童養媳燈妹,招贅了隘勇劉金漢,盼能增添人手,同時也希望藉此申請為「墾首」,所以說,彭阿強是完完全全的理性主義者。其後,葉阿添欺人太甚,彭阿強才與其爆發衝突。原著《寒夜》的彭阿強,親自「咬死」了葉阿添,這是空前激烈的手段,與先前的「理性」風格,似乎不盡相符。倒是黃英雄《臺灣‧我的母親》將之改為由年輕、衝動的劉金漢刺殺葉阿添,再由彭阿強頂罪,如此反而較符合彭阿強的性格塑造。 關於彭阿強之視土地如命,可在「第四場 天災」、「第五場 分枝」看出一二端倪,蕃仔林遭颱風侵襲重創,田園為之流失,但彭阿強並不氣餒,說:「只要有土地,人就不會餓死!」唱曰:「恁大家甲我聽詳細 土地雖然流落去圳溪 只要大家同心合齊 有土地就會成家」(125)充分展現出彭阿強披荊斬棘、落地生根的一貫決心。彭家次子人華夫婦見蕃仔林災後滿目瘡痍,對蕃仔林的未來喪失信心而一意求去,彭阿強乃大罵人華:「我無這種無骨氣的後生!」(126)並且唱出內心的悲傷:「真正是來作爸子是冤仇 好子歹子免瓊究 飼子大漢我又何求 可比樹葉放水漂流」(131)接著他堅持留下來繼續打拚,扛著鋤頭,逕往風災之後的田園走去。於「第六場 離家」,當劉金漢自認不適合開墾山林,表明要帶燈妹離開,彭阿強震怒不已,告訴劉金漢:「你根本無了解蕃仔林這個所在,因為你不了解土地。」(140)然後搖頭輕嘆:「蕃仔林無變,土地猶原在這個所在,變的是人,只有人會離開土地,土地絕對勿離開人。」(140)此在在凸顯其熱愛土地、對土地充滿希望的信念。最後,彭阿強甚至於為了保有土地而犧牲性命,其堅忍不屈的個性令人印象深刻。 (二)義勇劉金漢 《寒夜三部曲》反抗精神的代表人物是「劉阿漢」,本劇將之改名為義勇「劉金漢」。他原為隘勇,在全劇十場之中,出現了九場,唱詞多達一一八句,是全劇裏面唱詞最多的角色;賓白次數也有七十一次,在推進情節上,發揮關鍵作用;特別是收場前的刺殺葉阿添,深具震撼效果。 原著《寒夜》裡,彭阿強么女本名尾妹,生性痴傻,難以讓人喜愛,故劉阿漢不娶尾妹,乃合情合理。劇本《臺灣‧我的母親》則將痴傻尾妹改編成懂得和異性打情罵俏的年輕女子彭美玲,諸如美玲不小心撞到前來送禮的金漢和跟班林水,劉金漢唱曰:「凶凶一個黑影甲我『推』(ㄟ) 原來撞到美玲真歹勢 阮二人是專工來送禮 順煞逗腳手通好殺雞」(98)彭美玲唱答:「你也知影阮三兄要娶某 你二人小漢穿共領褲 所以你才會走彼種三角步 你若惹我一定乎你叫媽祖」(98)一旁的林水幫腔:「惹熊惹虎不通惹赤查某 後擺啥人娶妳一定叫苦」(98)劉金漢緊接又唱:「人秀燈妹今日拜祖宗 妳何時嫁尪我一定來加妳打鼓」彭美玲嬌嗔、撒野地回應:「免你管啦!你自己無娶,還管人要不要嫁?」(99)黃英雄做這樣的改編,為全劇增添了不少的趣味,但彭美玲擺明喜歡劉金漢,何以劉金漢卻毫不所動,未能接受其情意,偏偏只愛燈妹一人?對此劇中未做交代,令人不解。當燈妹因眾人認為她八字硬以致剋死未婚夫人秀,苦悶心結難解而投河自盡,劇中安排劉金漢及時救了她,於是兩人感情獲得進一步發展的機會。原著《寒夜》對劉阿漢後來入贅彭家的內心掙扎頗多著墨,劇本《臺灣‧我的母親》則略而未寫,是以劇中劉金漢毫不遲疑就同意入贅,難免予人說服力不足之感。 劇中,將劉金漢塑造為講義氣的男子漢,當他看到墾首葉阿添霸占蕃仔林村民土地,便挺身而出,打抱不平,跟葉阿添理論:「這兒是阿強伯仔伊歸家伙仔辛辛苦苦來蕃仔林開墾的,是按怎你拿尺隨便量量就變成你的?」(107)提出警告:「人講天無照甲子 人嘛是愛照天理 不通以為無人可加你治」(107-108)為結局之刺殺葉阿添埋下了伏筆。他也不迷信,阿星師特地為金漢與燈妹選了端午午時入洞房,唱曰:「燈妹八字有卡硬 端午午時陽最盛 乾陽正時真分明 陰煞遠避萬事成」(111)金漢不以為然,唱答:「世間甘有這種的代誌 剋來剋去真怪奇 我和燈妹歡歡喜喜 尪某若同心何必懷疑」(111) 婚後,原本拿槍的劉金漢覺得農墾的前景不佳,乃向彭阿強表達離開蕃仔林的強烈意願,一心想出外尋求發展,充滿了豪情壯志,唱曰:「男兒立志在四方 不是我心肝真梟雄 只想出去見彼落大風浪 忍痛離開我嘛心茫茫」(141)結果劉金漢單獨離去,直到清日戰後,日本占領臺灣,劉金漢參加抗日行列。後來戰事失利,劉金漢逃回蕃仔林,當夜,燈妹一邊替金漢洗腳,一邊聽丈夫敘述逃亡經過,這時劉金漢已經領悟到土地的真義,唱曰:「今日才知阿爸的意思 不管人在世間活多久 土地親像咱人的身軀 一切攏是上蒼來所賜」(155)由於先前在劇情上未作足夠的鋪延,所以劉金漢對於「土地」觀念的轉變,予人牽強之感。最終一幕,劉金漢自人群中衝出,一舉刺殺墾首葉阿添,此在「第一場 出殯」已有伏筆,這也充分凸顯劉金漢衝動、暴烈的個性。 綜觀之,黃英雄劇作《臺灣‧我的母親》的劉金漢,性格鮮明,有著充滿男子氣概的形象,足見劇作家刻畫人物之用心。 (三)童養媳燈妹 劇作《臺灣‧我的母親》的燈妹,是歹命的臺灣傳統女性,其際遇令人鼻酸。燈妹在全劇十場之中,出現了八場,唱詞一一六句,是全劇裏面唱詞僅次於劉金漢的角色,讀者或觀眾可透過她的唱詞,窺知其心情;賓白次數則只有四十九次,比彭阿強和劉金漢少,可知較不強調其推展情節的功能。 燈妹八字不好,被送到彭家當童養媳,結婚前夕,未婚夫人秀罹急症暴斃,養母蘭妹罵她:「妳這個剪刀柄鐵掃首 阿星師講妳命格令人愁 我不聽才會乎人秀來承受 阮彭家後悔將妳留」(104)燈妹未反駁,只是說:「一切攏是阮的命。」(104)原本要尋短,未料被義勇劉金漢所救,成了「不信邪」的劉金漢的妻子。後來,燈妹不幸產下畸形女嬰,她也認命。此一苦情形象,十分突出。儘管苦命,但燈妹深知感恩,當劉金漢要求帶她一起離開蕃仔林,出外去打拚,她不忍拋下彭家,唱道:「爹娘對我恩重如山 冒然離開心難安 人情義理尚蓋難 離開以後咱就無相干」(141)於是她獨自留在家鄉,吞忍劉金漢「放子又擱放某」的悲苦。所以說,燈妹是一位念恩情、講義理的女性。 燈妹命格硬,十足堅強,但她也有女性溫柔的一面。比如洞房花燭夜,劉金漢發現她怕雷聲,這讓金漢對她更加憐愛。「第八場 洗腳」是極特殊的一幕,燈妹為歸來的丈夫洗腳,自然地流露出燈妹身為女性的溫柔,確是十分生動的性格刻畫。 貫串《寒夜三部曲》的主角是燈妹,她也是全書主題「土地」的象徵,不過劇本《臺灣‧我的母親》似未能充分凸顯此一象徵意義,是以黃英雄特別安排了「第八場 洗腳」,讓燈妹一邊為丈夫洗腳,一邊藉此談論土地的真義。然而就劇情結構言,其斧鑿之痕顯而易見,未若原著《寒夜》呈現主題時手法之自然。 (四)其他人物 劇本《臺灣‧我的母親》除了主要人物彭阿強、劉金漢、燈妹外,其他人物尚有彭阿強之妻蘭妹、彭家長子人傑、人傑之妻良枝、彭家次子人華、人華之妻芹妹、彭家三子人秀、彭家么女美玲、貪婪的墾首葉阿添、劉金漢的跟班林水、相命仙阿星師、村人許石輝與柯三塘、日本軍官鈴木等,裡面最值一提的是本劇衝突的根源-墾首葉阿添。 葉阿添在「第一場 出殯」現身,表示擁有「墾首」的身分;「第三場 衝突」裏,葉阿添要求蕃仔林村民簽訂不平等的土地租約,雙方不歡而散;「第五場 分枝」,葉阿添提出蕃仔林村民給付八十兩申請開墾補償金的條件;「第七場 戰後」,葉阿添勾結日本官府強迫蕃仔林村民訂約;「第九場 抗暴」,葉阿添帶著日軍前來蕃仔林,跟彭阿強為首的村民爆發激烈衝突,葉阿添死在劉金漢之手。葉阿添在《臺灣‧我的母親》劇中,隔場出現,主要在推展情節,他每次出現都為村民帶來壓力,製造更大的衝突,讓村民痛恨不已,其中以彭阿強所說的一番話,最能勾勒葉阿添的形象:「你一生只會靠官府的勢頭,霸佔民田,淫人妻房,你會夭壽絕代,死了入油鼎,你半暝醒來良心會安嗎?」(160)到了最後一場,所營造的戲劇張力達到最高點,當葉阿添命喪黃泉,一時大快人心,只是蕃仔林村民的苦難尚未過去,眼前仍然是「長夜漫漫」。 回顧臺灣歷史,「異族統治」乃是臺灣人心中永遠的痛,《寒夜三部曲》記載了殖民統治者的恐怖、小老百姓的悲哀、領導反抗者的平凡與偉大,以及官商勾結的漢奸文化,黃英雄改編自《寒夜》的《臺灣‧我的母親》也利用對比手法,刻意凸顯少數臺灣人如葉阿添者,結合外來勢力以壓榨臺灣老百姓的醜惡面貌,並且諷刺其國族身分認同的無知或無恥,這可以說是頗為有力的「後殖民論述」。 【附註】 黃英雄於民國八十五年參與臺北市政府舉辦的戲劇季,受邀編寫了歌仔戲《比文招親》,在臺北社教館連滿三場,增添其對歌仔戲劇本創作的熱情與動能,他當下暗自立下宏願,有生之年,一定要為臺灣留下一百本的歌仔戲劇本。此外,他也參加教育部歌仔戲劇本創作比賽而獲獎。(參見黃英雄撰:〈種子落地‧生命開始〉,歌仔戲劇本《臺灣‧我的母親》自序,見《羅漢腳仔》頁6-8:7)。黃英雄之創作野心,由此可見。其後黃英雄所創作歌仔戲劇本,包括《比文招親》、《再生緣》、《羅漢腳仔》、《財神請鼓掌》、《臺灣‧我的母親》、《聖劍平冤》等,結集為《羅漢腳仔》上下二冊,臺北:文史哲,2002年7月初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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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