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之島

我是一個常常搞不清楚狀況的人。
一般人在住家附近偶遇沒什麼交情的鄰友，通常說完「嗨」，接著就會說「Bye」！偶爾有些人會佇足多聊兩句，結尾伴隨一個「有空來我家坐坐」的邀請。這個邀請究竟是真心邀約或只是應酬話？我從來搞不清楚！
閒暇時我喜歡翻閱室內設計方面的雜誌，但那些美美的照片並不能滿足我。其實我真正想了解的，是實際生活中人們如何與居家空間相處。因為我不只不懂得如何與人互動，也不懂得如何安頓一個家。根據我妹的說法，我的住所宛如核爆現場。所以對於任何去別人家參觀的機會，我都無法抗拒。一聽到有人說：「有空來我家坐坐！」我就會馬上回答：「好啊！」但是對方往往接著就說再見了。有幾次我提出試探：「什麼時候可以去你家啊？我們現在就來約個時間吧！這兩天可以嗎？」對方面有難色：「再看看！」或者面不改色：「歡迎啊，我們再連絡啦！」無論他們臉上是什麼表情，動作都是立刻轉身離去。
終於有一次例外。
小高和我在同一所國中當志工，常在校園擦身而過，一年中交談的次數不會超過五次，但是她很爽快地跟我約定見面的時間。不過地點不是她家，而是她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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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3月底，台灣因為服貿的事情一團亂，太陽花學運正如火如荼，可是我心裡只想著要去參觀一個「家」，不管那是誰的家。
由於小高前一晚已帶孩子回娘家，所以週六中午我自行前往。依照小高的指示，我搭捷運從新北市穿越台北市再到新北市，找到了開往她娘家的接駁車。看時間表，一分鐘前剛走一班，下一班還要等十幾分鐘，於是我在站牌左邊等候。
等車時反正沒事，想到小佑最近體重飆到九十幾公斤，我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前夫的老婆。
「蕾蕾啊，是我。昨天聽小佑說妳又買了一箱捲心酥給他。為了他的健康，請不要再給他吃甜食了好不好？」我盡量讓聲音溫柔委婉。
「我只是要他快樂，」電話那頭傳來蕾蕾甜膩的嗓音，「他開心我也開心啊！」
「謝謝妳這麼疼小佑，妳這麼愛他，應該不希望他長大以後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吧！」
「小佑不是笨蛋，如果他覺得這件事重要，他自己就會注意。」甜滋滋的嗓音急速結霜了。
「健康當然重要！可是小佑顯然抗拒不了甜食的誘惑。」
「妳到底懂不懂什麼是愛？小佑這麼天真正直又超級白目的人，如果他去當兵，一定會被惡整到死。如果人死了，再健康又有什麼用？把他養胖一點，以後才不用當兵。」
「小佑現在才國二耶！等他大學畢業，早就已經是募兵制了，他哪需要當兵？」
「政策又不是不會變，如果台灣募兵持續有困難，很快就會恢復徵兵制！」
「妳幹嘛對小佑那麼沒信心？就算要當兵，他也不會有問題的！」
「我對妳的風險評估能力非常懷疑，而且我不喜歡冒險。我還有事要忙，再見！」
收起手機，我心灰意冷地轉頭看車子來了沒，突然眼角瞥見後方一長條人龍。天啊，這些人不會是跟我等同一班車吧？
車子來了。我招手，後方果然有人喊：「小姐，妳要排隊！」我成了最先抵達卻不被視為在排隊的人。那麼，我等大家都上車之後再上車可以吧？
然而，當公車停妥，距離我兩公尺的騎樓下、站在對伍最前端的一對情侶，堅持讓我先上車。
「妳先來的，我們來的時候有看到妳！」（大家應該都聽到了吧？）
互相禮讓三回合，我想再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就先上車了。其他乘客魚貫而入，剛剛吼我要排隊的女生一上車就衝到我面前：「小姐，妳要排隊！」
她狠狠瞪我一眼，坐入我正前方的座位。
我平常奉公守法，循規蹈矩，今天卻先後遭蕾蕾和陌生女子打槍，滿腹委屈好想哭，但又不想在公共場所失態，便咬著嘴唇忍著淚，希望在抵達小高家之前能把情緒平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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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梯裡照鏡子，整理一下儀容。走出電梯，小高在門口等我。
「妳看起來有點憔悴耶，還好吧？」
我點點頭。
「怎麼沒帶妳兒子來？」小高邊說邊讓我進門。
「其實他跟我前夫住。」
「妳離婚了？」
「嗯，兩三年了。我去學校當志工就是為了能常常看兒子。」
「當媽媽真辛苦！來，看看樓下的花園，心情會好一點。」
小高和我倚在三樓陽台邊，一樓的草坪疏落有致的栽種著薰衣草、繡球花、玫瑰。還隔出一小塊菜圃，種了高麗菜。菜圃旁邊一張木製公園椅，上面睡著一隻大黃貓。
「這裡一到三樓都是我哥哥嫂嫂買下來的，我爸媽住一樓，我哥住二樓，三樓是視聽娛樂室和客房。現在小屁孩都在二樓玩，我爸媽也在二樓湊熱鬧。」
小高熱情地領著我參觀三樓這一層：客廳的投影機和DVD收藏、充當撞球室的主臥、兩間擺滿書籍和CD的客房。然後小高從廚房端來茶具和茶點，我們在餐廳閒磕牙。
「妳現在住哪裡？」
「我在小佑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套房。」
「妳前夫幫妳付房租嗎？」
「沒有，我不想靠他。我做網拍，賣衣服，可以養活自己。」小高溫暖的眼神讓我忍不住想多聊聊自己。
「很辛苦吧？」
「是不好做！所以看到這裡的環境就很想請教妳哥做哪一行？可不可以透露致富的秘訣？」
「哈哈，我哥哥嫂嫂其實只是普通上班族。他們兩個想買房子，就分頭祈禱，一個負責去燒香，一個負責上教堂。結果中了樂透，不但可以一口氣買下這三戶公寓房子，而且還是跟三個不同的屋主買！」
「這麼幸運？」
「已經不是幸運可以形容了，簡直如有神助！」
「究竟是哪位神明在幫忙啊？你哥哥嫂嫂覺得哪個神比較靈驗？」
「我們家的人對宗教很隨興，什麼神都拜，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有事就說：『神啊，請幫幫我！』所以最後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神明來幫忙。反正我們就是抱著感恩的心，謝天謝地，感謝眾神也感謝眾生！」
「可能你們總是心存感恩，善念帶來善回饋。」
這個話題可能該結束了，我忖度小高可能因為跟我不熟，所以拿怪力亂神的事來搪塞我剛才的提問。
「這是一般人比較能理解的說法。其實真實人生裡發生的事往往最不可思議，多數人都會抗拒、無法接受，所以如果沒辦法去平衡世俗認定的真假虛實的時候，很多事情就只能當作秘密。」
沒想到小高會提出這樣的觀點，她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現在看來，我似乎應該延續這個主題，搞不好真的有什麼秘密。好奇心讓我的腦袋振作了起來，迅速組織出一個論點：「我很贊同妳這個說法，就像作家寫小說編故事，再怎麼天馬行空也要合情合理，才不會變成瘋言瘋語。」
「可是真實人生才不甩你，就算是再怎麼超現實的事，照樣有可能發生。」
「妳是不是經歷過什麼靈異事件啊？」我大膽假設。
「妳很敏感喔！我家的確發生過很多奇奇怪怪的事。」小高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走，帶妳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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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一樓庭院，之前從三樓往下看的那隻大黃貓不見了。
「那隻貓呢？」
「應該是進屋了。牠叫飯糰。我媽家的窗子有洞，讓飯糰可以自由進出。」
「不怕蚊子嗎？」
「飯糰會處理。」
「牠吃蚊子？」
「不是。」小高不打算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五年前我爸媽和我哥一家剛搬來的時候，有一天在門口發現飯糰，那時候牠還小，孤伶伶的好可憐。我爸媽就收留牠，他們也不懂怎麼養貓，就亂餵。從牛奶開始，後來發現牠不吃肉類，卻喜歡吃菜圃裡的菜，再來就是蕃茄、青椒、海苔。然後我哥的兩個小孩逐漸不想吃肉，說他們喜歡小動物，而且飯糰也勸他們吃素！孩子們越來越堅持餐桌上不能有葷食，我爸媽和我哥一家子每天一起吃飯，所以全都跟著小孩吃素了。我常帶我那兩個寶貝來玩，久而久之就被他們同化啦！更扯的是，飯糰真的會影響我們的想法。」
「可是貓咪怎麼有辦法影響你們吃素？貓跟人怎麼溝通？」
「這隻貓和所有的生物都能溝通。妳看菜圃那些高麗菜，只有最角落的兩顆被蟲啃得破破爛爛，其他的都很完整。因為飯糰會跟蟲講道理，分配糧食。牠也有辦法讓人知道牠在想什麼！」
我低頭觀察那些高麗菜，果然如小高所言。
「太神奇了！」
「要不要進去找牠？」
靈貓耶，當然要！我跟著小高換上拖鞋進屋，屋內充滿木頭色調。木地板、木桌椅、木櫥櫃、木窗櫺，天花板上還釘了木樑，倒掛幾束乾燥花，有一種質樸又浪漫的氛圍。
小高四處喊著：「飯糰、飯糰～～」
我在後陽台停下腳步，因為我感覺堆積的雜物中有目光注視著我。我把臉湊近一堆黑黑灰灰的鍋子，突然發現一隻蟑螂與我正面相對。僵持了兩秒鐘，牠開始振翅，我則壓抑想要尖叫的衝動急速後退。牠朝我筆直飛來，像一架企圖與敵方同歸於盡的轟炸機，我趕緊拿起左腳的拖鞋橫擋胸前。當牠與我距離大約0.1公分時，牠倏地向上急轉九十度。就在牠即將撞上我鼻頭的剎那，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喵〜」然後這隻蟑螂硬生生向右來個大迴轉，飛離我的視線。
聽到貓叫聲，小高立刻跑來後陽台。
「原來你在這裡！」她抱起飯糰，「來跟阿姨問好！」小高把飯糰送到我面前，「要不要讓阿姨抱抱？」
我被蟑螂嚇得驚魂未定，趕緊穿好拖鞋，把飯糰抱進懷裡，滿心感激牠及時解救了我！
這時，彷彿有人對我「腦內傳音」，一個聲音在我腦子裡說：「蟑螂比人們先來到這個地方，這裡也是牠們的家。妳可以和牠們做朋友，不需要害怕牠們。」
我看看飯糰，牠也盯著我。頓時我兩腿發軟，昏倒了。
我猜自己應該沒有昏厥很久，我有意識到小高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和臉頰，把我扶到椅子上。
後來我們又聊了些什麼，在我記憶裡都成了亂轟轟的雜訊。最後只記得臨別之際，小高在門前對我說：「妳跟飯糰有緣，但是今天所有與貓相關的事都不能說出去，好嗎？」她看我有點猶疑，便再補一句：「不然別人會以為妳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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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事隔多月，我跟小高越來越熟，但也只是在學校做志工時見面會多聊兩句，我們很有默契地都沒再提起那隻貓。也許小高只想過平凡低調的生活，不想招人議論成為茶餘飯後的八卦題材，更不想被其他好奇的人追問關於「靈貓」的事，以免破壞飯糰與她娘家的安寧。
有些事還是當作秘密比較恰當。或者，當成小說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