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荒蕪與再造
大約十二、三年前,好友在台中所開以品質聞名的咖啡廳,受到媒體關注,也因而被人引薦到花蓮作開設分店的計劃,概由設計上的意見足供討論,他邀了我同行,目的地是花蓮港區邊兩所荒廢已久,卻景觀絕佳的地點,包括港務局邊的氣象站,以及現今被稱為松園別館的前日軍高階軍官招待所,做相關規劃與接洽的工作。
記得的事是這樣,兩個地點都有相當優勢的條件,尤其是松園的這間,松木奇峻參天,是我有生以來所見最具典雅植被的園林,引薦的朋友特別強調,政府產權單位有做列管,也算識貨地規定園內這十七株松木不得任何損傷,反而,對建築物的要求沒這麼嚴格,如因商業空間機能上考慮,有所變更,可準備圖面審核完成即可⋯。
當時,雖然這園林內因荒廢許久,蔓草頹圯的景象很是蒼涼,但友人和我對環境本質的眼光還是有的,兩人也會心地討論以此地做送案的準備。然而,可能當時像高雄港邊打狗領事館這類公產民營的成功案例尚未成熟,抑或是好友不諳公務部門關節打通的眉角,提案的文件據說在各單位算不完的蓋印流程中,曠日廢時到後來不知所蹤,沒了下文。
如果先把後來沒開成的結果公佈了,這篇造訪歷史建築、再造計劃歷程的故事,是不是很沒趣?不要緊,我想講的故事重點是別段,有關些限制級的內容,緣起是格友撩起了公娼的議題,讓我憶起這個蒙塵已久的往事,一段親歷與想像,現實與歷史交會的漣漪,透過貼近這幢滿佈古松園林,所謂興亞式的建物開始,帶領著昔時自我的神遊。
還是由進到這間傳說中神風特攻隊在出任務前夕、恣意遊歡的建築物開始說起。引薦這案件的介紹人充當導遊引領著我們前行,他這人很熱心且做足功課,而且本領還挺大的,不知從哪間忘了上鎖的櫃內弄到了一篇詩句,攤著給我們看,解說那些神風特攻隊的隊員在就義時刻前的翩翩文采。
我接過那張用毛筆工整書寫的詩句一看,一絲似曾相識的印象閃過眼前,待稍做音律上的確認後,我不禁好心的回應介紹人說這篇詞牌名叫做同期的櫻花這首詩,其實是首日本海軍軍歌的歌詞。
小時候聽過受日文義務教育的老爸,有段時間老愛放日本軍歌哼唱時,還對這曲子有點記憶⋯。坦然相告的原因,是擔心他日後有同樣說詞時被熟知太平洋戰史的人前丟了臉,也順便拉回點他對那段神風任務的過度浪漫幻想,畢竟,當過兵的我們應該明白,軍人還是性格急進的大老粗居多,會悲歡沉吟、多愁善感的詩人或許根本就不適合埶行自殺行動吧!
二、落日與鉛華
雖然由建築物的格局及機能來看,不易看出這幢在史料記載建於戰爭末期的指揮所,建立的目的是作為歡場使用,不過就園林及其他柔性配置的規劃,傳聞這裡的另一個功能是個高級軍官招待所這點,我想是當是實至名歸。天底下掌權的這些以男性權力中心行使的階級,最拿手的不是就是弄出一些各種名堂的招待所來嗎?
現在的黨政高層不也搞了一些,目的除了有名目報公帳全民買單外,還有總不好曝光這些道貌儼然的高官在民營場合下原形畢露吧?至於以招待之名,招待了些什麼?那就自由心證了。也怪不得土生土長的引薦人言之鑿鑿地說這裡是供做神風隊員酒池肉林的極樂之地。
不知怎麼的,反而被介紹人直指這裡曾是煙花之地的歷史,愈發讓友人和我決意以此地作提案標的;他高興的說賣咖啡也可兼賣笑,我則是報名當元老幹部,充當馬伕兼圍事,如果能待在這樣的環境裡,下海都值得吧!我們都是這麼想的,哈哈!⋯如果這裡真曾是煙花之地啊!
與好友回程到下塌的住所有段路,車上的人都在連日密集的行程後多事休息,除了音樂外,一陣靜默。沒有了人聲叨擾,反而有個念頭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如果那裡真是神風隊員的招待所呢?那我可算是和二戰歷史有了連結了吧!我可以相信那地方是、或是不是,其實都不重要,只不過貼近那樣的建築,那樣的氛圍,我也難免和介紹人有相仿的想像。
我讀過些史料,知道不遠的花蓮機場確是神風隊員出動任務的大本營,也見過一些慰安婦的口述,那些隔幾日就要出動自殺任務的軍人,上級都會提供酒食與指派她們供做心照不宣的慰勞,於是乎,這個招待所被地緣及歷史的因素被規類進來,也當合情合理的。
即便這些軍人在世上做最後溫存女體懷抱的地點並非這裡,但總是有別的距此不遠的地方,發生著這些人性必然行使之事!必然的是,這個即將敗戰的國家,能做的也只有把青年用神聖的口號催眠當砲灰來苟延殘喘,必然的是,有著這樣艱困的環境讓生存變成不易辦到的事,說自願也好、被迫也罷,總有些漢族或原住民的女子要來為日軍做著性服務,也必然的是,接受國家優渥招待過的軍人,該慷慨報答皇軍的栽培行使光榮的任務下應該也無話可說了吧?這一切都荒謬地極為必然。
就個出派自殺任務的隊員而言,天皇的榮光是抽像飄渺的,女人酥胸的體溫才是具體柔軟的,究竟什麼才是你要告別此生最想了卻的心願?軍國主義的政治宣傳裡,永遠也不會告訴你另個選項,到底一個視死如歸的軍人下定決心的推手,是對天皇崇仰的民族大義使然,還是在性招待交媾後的滿足感中達成的呢?
三、壯志與本能
據說這些從事性服務的女伴是特有指定的,上面會特別交代儘可能滿足這些隊員的任何要求,畢竟準死者為大。有過這樣經歷的慰安婦曾回憶說,事實上這些飛行員到幾乎人生盡頭的心願,倒是沒有些奇怪僻好的變態要求,或許該這麼說,這些年輕的飛行員還來不及長大到變得太過邪惡的情況下,就已經接近到了生命盡頭了,也是因為過於稚嫩的心智下,才方便軍事高層做思想灌輸,作為有去無回的剌客吧!
他們據聞最常做的行徑,其一是想有個像家的情感寄託,於是慰安婦都會以老公相稱,再次強化征人犧牲的對象有個具體的投射;其二就是在完事後喝個酩酊大醉,祈禱 隔天天候不佳或是出外巡航時不見美軍艦蹤,再回來狂歡個幾回。
最終的結局就是這樣,東京附近的靖國神社多了幾個名字,花蓮機場附近多了幾個未亡人,然後日本戰敗,船過水無痕,只留下這幢妾身未明的房子憑供想像。也留下了一些疑問和遺憾,給這個因緣造訪萍水而至的我,心底的波瀾⋯。我不想用民族主義的角度來論說此事,今時今地,我們說來輕鬆的事,對當時當地的人都是苛刻的要求。誰知道會由漢人變成皇民?誰又知道改好的日本名字到光復後又得再改回一次?
蟻民的生活只能跟著時代的浪濤下圖個安穩逐流,誰不是命運操縱不在自己手裡?日本軍人也是,慰安婦也是,被安排到怎樣的角色中,就得做著什麼樣的事。要說不平嘛,我倒是最遺憾的是軍人成仁的話,還能壯烈的留個牌位,立在神社中供人景仰,然而,陪著他們銷魂在世間歡愉回憶的女人,她們可否也留下名姓,好讓國家或遺族衷心感謝呢?
沒有的,必然沒有,以國家之名,她們不該存在,承認她們就像詆毀這些烈士的人格般的大不韙;如同自古以來所有娼妓都是供男人逞歡後即被嫌惡的宿命,男人瞧不起她,女人也瞧不起她,由男人和女人所組成的國家,當然也瞧不起她,愈是表理不一、強調禮教倫理的社會愈是⋯。這或許才是我現在講起這個故事的初衷吧!
很多人避談風月,並非私德舉止就循規蹈矩。多的是人隒惡娼妓的原因在於他會有道德上的懺悔,懺悔其受慾念的驅使下,買過春招過妓;然後,順便也把娼妓牽連進去,彷彿告解罪愆的根源,是如果沒有這些行業從事的人,自己就不會失足陷落一樣!
四、懷想與唏噓
回程的路不像是很長,不過好友車上當時播放著蕭邦的樂曲,在如泣如訴悠長的鋼琴聲中,這趟經歷變得有些超現實,短暫的閉目沉思也夠我懷想這段稗官軼事了。我在對空間接觸的經驗中,常常很自然地將它當作舞台,移情著自己融入在過往時間的情境,由此設想其時其地與其人的種種。
在樂聲的引領下,有那麼霎時我想像著自己是個神風特攻隊的飛官時是何場景?我會甘心就此終結餘生成為無用的牌位嗎?會恣意爛醉地放浪交歡嗎?還有其他選項讓自己在告別人世的最後時刻中,活出真正的自己?
如果你問我,換成自己是即將殞命的飛行員時,會不會接受上級犒賞,和慰安婦尋歡作樂嗎?我想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沒什麼道理的世道下,活著就不要太拘泥出什麼道理,今朝有酒今朝醉該也是無奈的灑脫。
如果在這樣必須前往黃泉路的歷程中,真的有機會為生命做出不同的註解,我應當會選擇懷抱個女體的本能慾望來漫過其他缺憾的煩惱吧,更甚的,或許在出征最後任務前若有空檔,我還為將過程描寫的儘量具體,托隊友將信送抵故鄉的女友或妻子,當做告別人世最後該圓的懸念。
我想自己始終不擅虛詐,我不會矯情地告訴最親近的人說,即便到生死交關的當下,還依然保持對天皇的信仰和情人的忠貞;愈發強調自己行為的神聖堅定,其實是愈發自私的動機,讓遺族頂著榮耀的光環,其實只是更為桎梏的詛咒,詛咒著活下的人基於家族的利益下不得動彈,否則更引人非議。
我寧可留下這樣明確的呈堂證供,讓妻子改嫁或情人移情別戀時有憑有據,令她有機會成就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對死人負責;如果我是真的愛著這人的話,如果我相信世間還算美好的話,用自己最後生命時光的荒唐演出,召示著世人,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有太多的罪惡是假藉國家之義、民族之光與上帝之名而行,太容易相信他們,下場便是灰飛湮滅的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