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憶前身】
十二年,不過是宇宙洪荒中小小的一粒砂。
十二年中,瀟湘時常出神地凝視著手中的那柄團扇,猜測畫魂師傅會在扇面的空白塗抹上怎樣的色彩。她不知道畫魂雲遊到了何方,但她相信這個用腳步丈量紅塵的畫師會見證一段又一段故事,而她自己的故事又會擁有怎樣的序幕與結尾?她心中已有隱隱的直覺,一只看不見的翻雲覆雨手,正悄然將謎底細密地縫在扇面上。
而十年後的瀟湘,已不是當初那個青澀早慧的孩童。嫻雅、恬靜,清麗、沈寂,她長成了一株雨後的青竹。十六歲的瀟湘,日益成為鄰裏鄉間交口傳誦的傳奇。
谷雨時分,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如期而至。城中最大的牡丹園裏,花意正濃,人群熙攘。
瀟湘也和丫鬟前往。牡丹長勢正好,枝葉在明澈的天空下交錯疊沓,被陽光醺烤出淡淡的暖香。兩人穿花度柳,行至繁花深處,瀟湘突然看見一朵紅牡丹正隨風零落。綠草叢中,一抹殘紅,煞是醒目。
瀟湘拾起那朵牡丹,只見花瓣飽滿圓潤,莖蕊輕巧分明,透過陽光,仿佛可以看見汁液汩汩流動的樣子。本是生命中最美的花期,卻莫名雕落。
突然間,瀟湘心有所動。
所謂如花美眷,其實稍縱即逝。
而正處花期的她,會擁有怎樣的年華?
睹物傷懷,憂心難遣。瀟湘不禁取出絲帕,將那朵早落的牡丹輕輕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袖管。
而就在轉身的一刻,她看見遠遠地,有人在觀望自己。那人白衣華冠,面白如玉,目若朗星,嘴角藏著一絲會心的笑意——顯然,他已目睹了剛才的那一幕。
瀟湘的心弦被奇異地撥動了一下。這十六年中,上門提親者如過江之鯽,可她所見的,不過是些浮花浪蕊、輕薄淺俗之流。想不到在這花影憧憧、暗香浮動中,竟有如此氣韻跳脫之人。
然而,禮儀清規如影隨形,令她無法上前,亦無法言說。她只是牽著丫鬟的手,轉身離去。
瀟湘不知道,那只覆蓋在扇面上的翻雲覆雨手,已緩緩移開,命運的真相正一點點露出端倪。
瀟湘回到府中,心緒難平。那些綿延的繁花,那朵早落的牡丹,以及那張掩映在花樹中的笑顏——一切,都似乎近在咫尺,又遠隔天涯。
初春是適合感情發芽的季節,或許是因為絲絲春寒使得人們對溫暖和愛格外的敏感和向往,瀟湘的心就像沐浴在陽光中的新芽,在春風中怯懦而執著地舒展開來。瀟湘知道今夜後的自己,將不再與往日相同。
當一個人的心中揣著秘密,同時又充滿希冀時,她的時光會變成一條不疾不徐,卻恒定前行的河。一年不相遇,我等你一年;十年不重逢,我等你十年。瀟湘沒有想到,自己單薄的身軀內,竟蘊藏著如此驚人的耐心與從容。她的性情也愈發恬淡,外界的紛擾、父母的勸慰很難在她的內心掀起波瀾,惟有當她看見那朵精心包裹在絲帕裏,已日漸褪色的牡丹時,她的心底,才會發出持久的顫栗。
第二年,瀟湘又前往牡丹花會,如同趕赴一場沒有承諾的約定。但是熱鬧人群中,她沒有見到那個魂牽夢繞的白衣少年。
不要緊。瀟湘在心中安慰自己。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來尋找那個人。
轉眼間,又是一年谷雨時分。
同去年一樣,瀟湘將包著牡丹的絲帕藏在袖管裏,美衣華服,滿懷憧憬地賞遊牡丹。可是,可是那個人依然杳無蹤跡。
日暮時分,春雨突降歸途。路人紛紛散開。喧囂人群中,瀟湘與丫鬟走散了。她碎步跑到一株花樹下躲雨。幾滴雨水從茂密的葉間零落,微微浸濕了她的頭發。就在瀟湘想取出絲帕輕沾濕發時,她一下子怔住了——袖管裏的絲帕不見了!一定是剛才急匆匆不小心弄掉了。瀟湘不禁心急起來。那張絲帕,那朵沾染了歲月風塵的牡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它們見證了她的成長與心事,她的悲與喜,她的愛與傷。
就在瀟湘心急如焚之時,遠遠地,一位少年朝這棵花樹跑來。當他來到樹下,抖落一身的雨水,擡起頭的剎那,瀟湘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雙似曾相識的眸子。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們初識的那一天——樹下的俯首拾花,遠處的微笑凝望,遊弋四周的馥郁花香。只是,當年的溫煦陽光化作了今日的瀟瀟春雨。
“我記得你。你就是兩年前那個撿拾落花的女子。”他的聲音充滿驚喜。“我找你找了兩年。”
如此率真情切,毫無唐突倉促之感——他,找她找了兩年。
一瞬間,瀟湘的靈魂陡然出竅——原來,他是記得她的;而且,他和她一樣,花了兩年時間,僅僅是為了尋找彼此。
那一刻,瀟湘和他對視而笑。然而很快,瀟湘臉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驚訝——她看見他手中攥著一方絲帕。
他領悟過來:“這是我方才在路上撿的。絲帕上刻有‘瀟湘’二字。絲帕裏面還包著一朵牡丹。如果我沒猜錯,小姐您,就應該是這位‘瀟湘’姑娘吧?”
瀟湘微笑著點點頭。他真是一個聞弦歌而知雅意的人。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他們都沈默著,瀟湘只能聽見雨水寂寥的滴落聲,窸窣的蟲鳴,還有,兩人安靜的鼻息。
而此時,丫鬟焦急呼喚的聲音已經傳來。
“早聞姑娘芳名,他日定將登門拜訪。” 這是他對瀟湘說的最後一句話。
瀟湘轉身,走進丫鬟為她撐起的傘下。轉身前,不過驚鴻一瞥,瀟湘卻發現他的後背都已被雨水濕透——樹下,不過方寸之地;他為了不讓她淋雨,竟不惜將背部置於雨中。 他是如此克己禮讓、錦心繡口,令她心頭頓生暖意。
細雨敲在傘面,如叩心扉。瀟湘在心中緩緩對身後那個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人說:給我一個承諾,我可以為你等上一千年。
當夜,多年未見的雲遊畫師行經故地。
他淺笑著對瀟湘全家說,他是來踐約的。一個十二年前就定下的約定。
仍是那副團扇。仍是寥寥數筆。令瀟湘耽想多年的扇面右側,一只翩躚起舞的彩蝶躍然而出。
畫魂告訴她,這副畫現在的名字叫“花憶前身”。
瀟湘早就聽說,一朵花是一只蝴蝶的前世。每只蝴蝶翩飛花叢,只是為了尋找屬於自己的前世。
頓時,她心有所動:那位白衣少年會是自己所要尋找的前世嗎?
可畫魂並沒有給予她答案。他只是告訴她,這依然不是一副完整的畫。待他走完生命中新一輪的旅程,他會找到瀟湘,然後把這幅畫完成。
這一年,她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