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吃吧！」妳不知何時已挨在我的身旁坐下，笑盈盈地看著我。

「謝謝。」我關掉電腦，親吻一下妳的臉頰，細細品嚼妳為我準備的精緻早餐。在合成食物氾濫的今天，真慶幸還有妳讓我享受到精美的廚藝。

「天氣真好。」妳側著臉望向窗外，長長的睫毛以一種優美的弧度朝上翹著，我順著妳的視線，看見朝陽從窗台伸展進來的光線。

「待會出去走走。」我伸手輕輕摟住妳，將鼻子埋在妳的耳下，輕聲地說。

「嗯。」妳轉回臉，唇瓣在我唇邊碰了一下，起身收拾桌上的盤筷，一件件端回廚房去，並慣性地整理起廚房，對妳而言，機器管家似乎只是一種擺飾家具而已。我注視著妳的背影，妳穿著低腰的緊身褲，腰部的曲線襯托出妳玲瓏豐盈的體態，無須碰觸，我都能感覺出妳柔軟的身體。

光訊電話忽然閃爍著，我喂了一聲，D憔悴緊張的影像便出現在玻璃帷幕的牆上。

「喂。」D向我招呼，他是我的多年好友，此刻只見他眼眶凹陷，精神渙散，身後的走道有幾個醫護人員忙碌地走動。

「發生什麼事了？D。」D的樣子讓我想起一年前，他的獨子在一場幫派械鬥中飲彈死亡時的神情，拜聯邦政府開放民間複製人的申辦之賜，D幾乎是第一個跑去申請的，雖然他為籌措這筆申辦經費幾乎散盡家產，但是當他看見由兒子遺體保存下來的胚胎細胞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回來之後，那股喜悅，簡直比他自己重生還要強烈百倍。也是他告訴我有關聯邦政府開放民間複製人申辦的訊息，我那段了無交集的婚姻方才有了圓滿解套的方法──也就是再複製一個我與前妻維繫婚姻。

其實聯邦政府在開放複製人之初是非常低調進行著，並未大肆公佈於公眾媒體，畢竟這是複製人管制的最後底線。儘管現今的人們不會再像幾十年前強烈爭議著複製人是否破壞了家庭倫理，或者踰越了上帝的權限，但是對於複製人可能潛存負面影響的疑慮，仍不會因為時間的過去以及政府得當的管控而完全消除。只是當今聯邦政府的財政赤字實在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再不籌措財源，整個經濟體制恐將全面崩潰，終於不得不以國營的形態，由民眾根據自身需求，以自費方式申辦複製人。

「我兒子在醫院裡，」D說：「昨天晚上在曼林區跟人打架，又給人砍了二刀，不過現在沒事了。」話雖如此，D的眼裡透露出無奈與沮喪。

「沒事就好，不幸中的大幸了。」我試圖安慰D。

「說真的，我開始有點後悔了…」

「千萬別這麼說，你這個決定是正確的，難道你會覺得那段失去兒子的日子要比現在好過嗎？」

「唉！」D皺著眉頭沈默了一下說：「你的複製人辦下來了嗎？」

「都辦好了，人也送過去了。」

「好吧！碰面再聊吧！」

「我下午過去醫院一趟，我們再聊，你要打起精神。」我用鼓勵的口吻對D說。

D點了點頭，光訊影像隨即消失。

「D的兒子沒事吧！」妳從廚房探出身子來。

「沒事了，下午我們就一塊過去醫院一趟。」

「哦！好！」

見妳又轉回廚房，我上二樓臥房換了休閒的T恤、短褲，順便對著鏡子把下巴的鬍渣刮乾淨，妳總是嫌我的鬍子扎人，久而久之，我也就養成了晨間刮鬍子的習慣。

當我拿起梳子整理因睡醒而篷鬆的頭髮時，不小心觸及到後腦勺，一股麻痺的感覺頓時從腦後延伸至腦頂，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種輕微的不適，據當時為我執行複製手術的專員說法，這種狀況將會持續二到四週之後，一切便回復正常，不會有任何的副作用。

不過從申辦文件獲得許可，於一個月前接到通知前往【DCT複製人產業部】( Department of Clone Technology複製人產業部)接受腦幹細胞抽取的手術時，心裡在那一刻還是十分猶豫著，那種心情就好像當年我和前妻在結婚前，由於現代風氣的趨使下，共同決議由我先去醫院做結紮手術的心情一樣（據說很久以前的人們若不生小孩才是驚世駭俗的），雖然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卻有種在時光旅行中，怕會因這無心的動作而完全改變以後歷史一般的戒慎恐懼，於是即便在決定之前，已經經過十分慎重的考慮了，一旦身臨實境時，內心的忐忑仍是無法言喻的。

令人意外的是，複製手術的過程，竟比結紮手術還來得簡單，不必麻醉，也沒有任何的痛楚，我只是穿上消毒乾淨的白色套袍，先坐到一個儀器前，從前後左右四個角度，將腦部掃瞄一遍，等相關的數據資料輸入電腦後，再平躺進一個筒狀的機器裡，這就像要照腦部超音波似的，不一會，我只感覺後腦勺好像給什麼重重扎了一下之後，便給推了出來。

接著我被接待到一間視聽室裡，為我執行複製手術的專員讓我簽署一些相關的文件或切結書，諸如聯邦政府認可複製人為具有一般自然人之法律效力、公民權力以及公民資格、複製人與被複製人為二等血親之關係、對於複製人所涉及之撫養、繼承或財產之分配概由申請人事先以書面方式決定等等。因為這些在我提出申請複製人文件時，都已由受理申辦的專員事前說明了，所以對於這些官樣文件，我毫不考慮地照單簽署。

最後，專員啟動一部光幕，我看見『我』的裸體影像從視聽室的天花板冉冉降下，我真的非常訝異生化科技竟能進步到把複製人像服飾般的量身訂做，因為即便在十年前，複製人從細胞核的擷取、培植到成為實體，仍還是嬰兒的模樣，這樣的複製人仍將經歷獨立的自我成長過程，而今的複製人卻像隨時可接受訂做的童裝、少男（女）裝、成年裝或老人裝一樣，不論任何年紀性別，都是一體成形，並且無懈可擊。我瞪大了眼睛觀察此刻正緊閉著眼的『我』，有著和我一樣微鬈的黑髮，濃粗的眉毛，鼻頭多肉，嘴角微揚，兩肩開闊，腿部的肌肉結實，左腳踝上還有塊同我一樣的黑色胎記。我忍不住走近了些，這個和我一個模樣的『我』，栩栩如生地呈現在我眼前，我幾乎就要伸出手去碰觸了。正當一股微妙的情緒在我心裡擴散的同時，專員忽然關閉了光幕。

「這就是您複製人產品的合成影像，實品將會在二十個工作天之後送達你指定的地點，由您本人簽收嗎？」專員問我。

「哦不！會由另一位女士簽收。」我把前妻的名字告訴專員，他即刻紀錄下來。

「好的！那您可以走了，複製人的保固期是五十年，保證書會以電子郵件傳給您。」

「謝謝！」面對眼前這個說話簡潔有力的專員，我忽然猜想他會不會就是個複製人呢？為執行聯邦政府各項業務而培植的專業複製人，因此他才可以那麼精準地掌控一切的複製流程，以一種接近人工智慧電腦的水平與效率來完成他的任務。

當我走出【DCT複製人產業部】的大廈後，我長長吁了口氣，心裡慶幸獨自前來的決定是對的，雖然複製過程是出乎意料的簡單順利，但在心情上，卻不知怎麼的，竟感到無比的沈重，這樣的沈重，應該由我一個人承擔是最好的。在那當下，我是這麼樣想著，因為妳一度執意要陪我來。

「現在就走嗎？」妳踩著輕步上樓來，邊說邊把我昨晚扔在椅上的藍格子西裝重新掛回衣櫃去，然後轉到我的面前。我收起飄浮的思緒，對著妳點了點頭，但是目光仍不經意地在那套西裝上轉了一下。

昨天，我就是穿著這套西裝去公司把所有的事項都交待完畢，同時告訴他們翌日將由我的複製人來接管公司的一切。這樣的消息，雖然早已為公司所有人所知悉，只是真到這時候，昔日的部屬職員仍是一片的不捨與離情，我為此著實激動了一番，少數幾個和我一塊胼手胝足創立公司的部屬甚至還流下淚來，最後終是由我一一的安撫。此後再穿西裝的機會該也不多了吧！我的思緒再度浮動起來。

「現在就走嗎？」妳又問了我一次。

「等一下，我還要親妳一下。」我把目光轉到妳的臉上，伸出兩手繞到妳的身後抱住妳，嘴唇重重印在妳額前的美人尖，閉起眼，將妳髮間的香味深深嗅入我的鼻子，彷彿要將妳純潔的靈魂一併吸進我的身體。

「我愛妳。」我近似囈語似地說。我一向喜歡這樣地擁吻妳。

「好了！別老是像個孩子。」妳輕輕地推開我，轉瞬間又深情地注視著我，眼眶忽然泛起淚光。

「怎麼了？」為著她無由的悲傷，我也冒起莫名的焦慮。

「是我拖累了你吧！」妳反手抱住了我，將臉頰貼在我的胸前：「你放棄了你的事業。」

「可是我擁有了妳，傻瓜！」我胸前已感覺到妳眼淚的溫度，我雙手捧起妳的臉龐，用拇指拭去妳的眼淚：「怎麼？妳說要養我的，開始後悔了哦？幸好我自己還留著一筆積蓄呢！」

妳破涕為笑，走到床邊坐下，若有所思起來。

「又在想什麼？」我也挨著妳的身子坐下。

「你辛苦經營起來的公司，你的複製人真的都能處理嗎？」

「不會有問題的，就算真的有問題，也都不關我的事了啊！」話雖如此，我的心裡隱隱留存著某種缺憾，儘管十年的努力可以在一夕之間斷然拋開，但是那種滯悶的情緒，卻難在一夕之間化解。不過我很佩服一向情緒化的前妻，竟會在我提議離婚時，開出了最理智的條件，我必須將我的事業，無條件過渡給我的複製人，並不得再有任何的異議。不過儘管如此，對於前妻，我仍然懷有一份至深的虧欠，我真誠祈望她在我複製人的照護下，能得到我無法給她的幸福，畢竟是我違背了婚姻的忠誠，先傷害了她的情感，為此，我完全心甘情願以她的條件達成離婚的協議。

「嗯。」妳低下頭，半晌無語，長髮從妳的兩肩垂落在胸前。我深刻地感受到妳對我的心疼。

記得透過朋友初識妳的時候，妳適逢父喪，也是經常這麼低著頭，半晌無語，我並且不時看到妳把一封封寫好的信，燒給妳的父親，然後在妳父親靈前合十默禱，這樣的情景，總是讓我動容。後來，我們從朋友變成情人，我才從妳恬靜的外表，逐漸發掘出妳內心豐沛的情感，雖然妳的舉止行態從來都是優雅而從容的，可是妳濕潤的雙瞳，無時不流轉著深情的溫柔，我喜歡遠遠地看著妳，更鍾愛緊緊地擁著妳，妳像是我的聖母、我的妻，妳像是我的女兒、我的心，有妳在我身邊的每一個日子，都是上帝最大的恩賜，讓我擁有無上的美麗。

當我得知複製人開放申請的訊息，我也曾問妳考不考慮去申請複製妳父親，因為我能感覺出妳對妳父親的強烈思念，至於相關的費用，我相信我還有餘力負擔。意外的是，妳竟一口回絕了，妳單純地認為父親入土為安即可，甚至妳還相信有那麼一天，妳與父親會在另一個世界重聚。這又是妳最傳統的地方，或者該說妳原就是來自一個傳統的家庭，由此也可以想見妳總是親自操持家務的原因了。

「來！把頭抬起來。」我在妳的跟前蹲下，把蓋住妳臉龐的頭髮撥開，妳如秋水般的目光這才又投射到我的臉上。

「妳往好處想想嘛！至少我已經圓滿地解決了我的婚姻問題啊！其他的事都還可以重新開創的，我的雄心壯志可不輸給年輕時候哦！」我拉起妳的手一起起身：「走吧！出去蹓蹓，清新的早晨可不會一直等著我們的。」

「嗯。」妳終於跟著我的步伐走下樓，我們一塊走到了客廳的門前。

「待會出去，心情就要跟外面的天氣一樣好哦！」我揚起微笑看妳，順手打開大門。

一條身影背著光佇立在門前，在我還來不及看清楚時，這條身影一個箭步竄到了妳的面前，他將兩手繞到妳的身後抱住妳，嘴唇重重印在妳額前的美人尖上，同時閉起眼，將妳髮間的香味深深嗅入他的鼻子，彷彿要將妳純潔的靈魂一併吸進他的身體。

「我愛妳。」他近似囈語地說，猛然轉回頭，用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狠狠瞪視著我，像受傷的野獸從喉間發出壓抑又嘶啞的低吼：「我不稀罕你的事業，我只要她！」

妳僵立不動，臉上顯露驚怖的神情，而我回過神看清楚這張惡狠狠的面孔時，我像觸電一樣的當場震懾住，他不正是我的複製人啊！

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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