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眼淚

文／黃春明（文學作家）

　有幸先閱讀了BoBo與Jennifer的對話，讀著讀著，腦子裡突然浮出好幾幅溫馨的美好畫面，又像是啟動了我的想像開關，腦子裡不斷地一再浮現那雋永的美景，還有類似的閱讀感動經驗。

　首先浮現在腦子裡的情景和畫面是，清晨，一條鄉野小路，一個小女孩的小手，緊緊抓住大人垂下來的手的食指，跟著大人走著。不知為什麼，小女孩突然放手，停下來不走了。大人故意不理，多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小女孩釘在原來的地方不動。大人笑著走回去，伸手要牽她的手。小女孩不理，把手挪開。大人蹲下來面對著她。小女孩轉過身去。大人故做辛苦狀地蹲著轉到她面前，小女孩像圓心似的，輕易地又轉到另一邊，而大人就像畫圓周般隨著移動。這樣轉了幾圈，大人不用裝，也轉得喘了起來。小女孩終於不動了，她面對大人，把臉別向一邊，大人笑著輕輕地把小臉扳回來向他。他看到小女孩的臉上，掛了兩行淚水，心疼得來不及掏出手帕，就用他那粗大的兩隻大拇指，輕輕地把淚水往兩邊撥開。小女孩不反抗了。大人看到路邊的小草開了許多小黃花，他隨手摘了一朵，插在小女孩的頭上。小女孩抓下頭上的花，往大人的頭上丟回去。大人躲躲閃閃，跌坐了下去，這時看到小女孩笑了，為了讓她更開心，乾脆就順勢往後仰翻。小女孩淚水未乾，卻格格地笑出聲來。大人伸手求救，小女孩伸手給大人。大人鼓勵小女孩用力，最後讓小女孩覺得是她用力把大人拉起來。小女孩替大人拍掉背後的泥土和草枝。他們同時摘了一些小黃花。小女孩一手握一把小花，一手又抓住大人垂下來的食指。他們溝通了，他們和好了，他們一步一步走進幸福的氛圍。

　我再選一則想像出來的畫面和情景。

　有一個長得很醜的巨人，他在樹林背後看到一個不快樂的小男孩，他獨自一個人躲在破廟的後面，動都不動一動。巨人為他難過，很想去了解他、安慰他。但是巨人想到自己的模樣，只要出現在小孩子面前，一定會把他嚇壞。等了一陣子，還是沒有看到有人來關心小孩。所以他心裡那一股衝動，一直想過去幫那個小孩。他想看看自己有多嚇人，於是跑到靜如一面鏡子的池塘，探頭照照自己。他一看，也被自己嚇了一大跳，實在難看。這要怎麼辦呢？他對著水面，做出各種各樣的鬼臉，希望找出不嚇人的樣子。他瞇著眼睛、歪著嘴巴、弄成鬥雞眼，再或是垂眉蹺嘴角加上瞇著眼，這樣雖然比前面的鬼臉可愛一點點，還是不夠。他試扮了好多種，都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他很沮喪地對著水面的自己說，那一個小孩一定有什麼事讓他難過，我看他難過，我也很難過啊。說也奇怪，當他對自己這麼說之後，他的臉雖然沒什麼改變，但是看起來就不那麼樣的嚇人了。他一再試著說出心裡的那一句話，事實說明，只要他垂著眉蹺嘴再加上瞇著眼睛，心裡把著那個心願，就不會嚇到小孩了。

　他好高興，遠遠看到那小孩還在那裡。他舉步就跑，可是他馬上就停下來了。因為他想到他這麼高大的身影，突然跑過去的話，一定會把小孩嚇死。他改為躡著腳，一步一步走近小孩子的背後，巨人又停住了。他想小孩子一回頭看到我這麼高大，一樣也會嚇壞的。他想蹲下來，蹲下來也是很大很嚇人。那怎麼辦？他想到了。他趴在地上讓下巴著地，露出剛才想好的那一幅垂著眉蹺起嘴角，再加上瞇眼的臉，心裡念著關心小孩的願望，很輕很輕地咳了一小聲。小孩聽到後面有一聲很大的咳嗽聲，在小孩還沒有回頭之前，巨人因為怕嚇到小孩，自己就已經嚇得發抖了。小孩回頭一看，只愣了一下，他再仔細看的時候，小孩子的臉竟然展開笑容。這時候，巨人的心才平靜下來。他慢慢地把小孩子放在手掌上站起來。巨人高興地把掌上的小孩移到一隻眼前，小孩看到巨人的眼珠子，像一顆大的綠寶珠，禁不住好奇地用手指頭戳了它一下，就算他是巨人，經這麼一戳也是很痛很痛。巨人忍住激痛所能反射出來的各種動作，只有無法忍禁的眼淚，比大籃球還要大的眼淚，一個一個地滾下來。小男孩全身都溼了，他覺得好玩，想再戳巨人的眼睛時，巨人就把小孩移開，輕輕放回地上。小男孩高興地跑回去了。巨人躲在樹林背後探頭往下看，這才知道，小男孩他們原來是在躲迷藏，巨人揉揉被戳痛的眼睛，笑了。

　讀者看到這裡，一定覺得奇怪，這篇序文寫了這麼多的文字，還沒進入與本書的關係。其實我看了BoBo與Jennifer的對話，他們給我最大的啟示是，「溝通」和「怎麼溝通」。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多元社會的名稱那麼多，你說它是電腦的時代、資訊的時代、大眾傳播的時代、大眾消費的時代……都對。今天也是溝通的時代，但是我們說的溝通，都是在對付紛亂的國際社會的外交，或是跨國企業併吞的問題上。還有，利己與本位主義嚴重的社會，不管政黨、族群、勞資，甚至於家族的紛爭不斷，也是「溝通」與「怎麼溝通」出了問題。大人應付這些都忙不過來，更讓人忽視了大人與小孩子的溝通。我們大人忽視與小孩子的溝通，即是忽視未來。因為我們沒有真正去了解自己身邊的小孩，我們一意孤行地教育，我們所付出的，不是白費力氣，就是浪費資源，更可怕的是我們斷送小孩子正常的成長機會。

　嚴格說來，任何東西我們也都可以與它對話溝通，何況是人。只要我們放棄本位，有耐心、肯用心去了解我們的小孩，有了這個基礎，我們的教育在未來才會有成果。小孩子的未來，就是我們的未來。BoBo與Jennifer的對話，是我們做父母的人，最好的溝通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