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佛心的好人，我們稱他「慈眉善目」，一肚子壞水的人，則說他「獐頭鼠目」，孟子曰：「觀其眸子，人焉廋哉！」眼睛被稱為靈魂之窗，非無其理。在古今中外的戀人心中，它是表情達意的好工具，其力量大得駭人，難以估計，秋波微遞，就足以動人心弦、抅魂攝魄，發揮了極大的影響。

如白居易「長恨歌」中：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宮粉黛無顏色

若無楊貴妃這回眸一笑，安史之亂可能無從產生，唐代的歷史也許要改寫。

再如漢代有名的「文君夜奔」，導火線大概就是源自於「目成」。當司馬相如與屏後的文君瞥見後，振袖揮絃，口吟：

鳳兮鳳兮歸故鄉

遊遨四海求其凰

有一艷女在此堂

室邇人遠毒我腸

何由交結為鴛鴦……

那種「鳳求凰」的心態，表露無遺，終於感動了新寡的卓文君，寧願拋棄榮華富貴而與他當壚賣酒。

屈原的楚辭中，也有此種情狀的描寫：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好一個「滿堂」，好一個「忽獨」，以「目成」打住，很鮮明的呈現出驚艷和觸電的視覺與感覺，然後是一連串的遐思……

在「西廂」卷一、第一折中，亦有類似的名句：

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

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

這「一轉」敵過千萬句綿綿情話，不需向對方耳提面命、叮嚀再三，所費無多，卻收效極大，近人汪靜之有「一步一回頭地瞟我意中人」之句，與此有同工之妙。

清代的「白雪遺音」也收錄了此種內容的句子，如「馬頭調」中「喜只喜的」其二：

喜只喜的雙如意，

愛只愛的說話投機。

初相交就知你是個疼人的，

暗留情風流體態多伶俐，

溫柔典雅，

甚是的出奇。

俺愛你故意含羞把秋波遞。

為何「初相交就知你是個疼人的」？因有你「故意含羞把秋波遞」。眉目示意，乃古今中外戀愛生活的不二形態，不僅中國人有此種描述，西方人也有，如周增祥輯譯的「世界情詩選」中，Sara Teasdale的作品「The Look」（眉目傳情）：

斯蒂芬吻我在春天，

洛蘋吻我在秋天，

可是柯林卻只是望著我，

從來沒有吻過我！

斯蒂芬的一吻在玩笑中失落，

洛蘋的一吻在嬉戲中失落，

可是柯林眼中的一吻，

卻日日夜夜叫我魂牽夢縈。

正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劉大白在「白屋詩話」中，認為屈原的「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為始作俑者，在「白屋說詩」中，則收錄了一首他在日本東京時作的七絕「眼波」：

眼波脈脈乍惺忪，

一笑回眸恰恰逢；

秋水雙瞳中有我，

不須明鏡照夫容。

末二句頗含「耳提面命」之意，其友任瘦紅並因此詩而戲稱他為「劉眼波」。

在我國各地的情歌中，有許多描寫眉目傳情的，如朱介凡在「中國歌謠論」中收錄的三首，朱介凡稱此為「甜美境界」：

一、    南頭姐姐往北跑，有心碰著有心人。

有心碰著不說話，紙糊燈籠肚裡明。（江蘇）

二、    兄行大路妹行坡，心想問妹人又多。

衫袖掩嘴吟吟笑，丟些眼角望嬌娥。（廣西）

三、    在熱鬧的場中，彼此裝個不認識。

情人如有意，願藉眼角傳遞。（康藏）

第一首含了兩層意思， 其一是啞吧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也許心上人心中另有他人，故南頭姐姐才急著望北跑，想問個情楚、弄個明白，見著了又說不出口，只好以沈默的眼神望著他--你自個兒心裡有數！其二是彼此都愛你在心口難開，是個喜劇收場。第二首展現一付點眉弄目的嘴臉，頗具詼諧。第三首則內心熱情如火，表面卻裝出道貌模樣，所謂「寧靜其表，熱情其中」。

戀愛中人覺得伊的眼是自己悲歡情緒的主宰，包藏了豐富的內容，所以自古至今，它一直被人謳歌，做為情詩描寫的主題，新詩當然也不例外，如汪靜之的「伊底眼」，便把情人的眼光與自己的心緒緊密的繫在一起：

伊底眼是溫暖的太陽；

不然，何以伊一眼望著我，

我受了凍的心就熱了呢？

伊底眼是解結的剪刀；

不然，何以伊一瞧著我，

我被鐐銬的靈魂就自由了呢？

伊底眼是快樂的鑰匙；

不然，何以伊一瞅著我，

我就住在樂園裡了呢？

伊底眼變成憂愁的引火線了；

不然，何以伊一盯著我，

我就沈溺在愁海裡了呢？

此詩共分四段，每段皆有不同的譬喻，以「不然」二字做轉折，用「望、瞧、瞅、盯」四字來描繪它的神態，末句才點出原因，好一雙風情萬種的眼！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若論眼神所帶來的震撼，莫過於大明湖邊的說書美人王小玉了：

……又將鼓槌子輕輕點了兩下，方擡起頭來，向臺下一盼。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裡頭養著兩丸黑晶球，左右一顧盼，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他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就這一眼，滿園子裡便鴉雀無聲，比皇帝出來還要肅靜得多呢！連一根鍼掉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此段先寫其眼，後述其影響，可謂傳神之筆。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

劉鐵雲在「老殘遊記」中，以此二句做為結尾，我則以下二句做為本文的結束：

願情人眼裡的西施，皆是多情女。

望情人眼中的潘安，都成有情郎。

（這是大學時代的假期作業，當年自訂題目，用心成文，可看了不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