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冗長而沉悶的會議中，范子僖一直勉強自己打起精神來，留心各與會者的月結報告，但眼睏的她只能目光呆滯地看向虛空中的一點，別人的話如水過鴨背般輕易地溜走掉了。

「子僖，你看怎麼樣？」一聲叫喚讓她猛然回過神來，只見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而坐在主位的總裁則一臉殷切的詢問著。

范子僖窘迫地清了清喉嚨：「抱歉，總裁，我聽得不太清楚，可以請您再說一遍嗎？」

年過半百的總裁輕輕挑起眉頭，正準備說話之際，板起一張臉的謝克軒卻在此時緩緩開口：「范經理，每月會議不是你來打盹晃神的地方。」嚴厲的眼神直盯著范子僖。

范子僖皺了皺眉頭，靜靜地回看著對方，過了半晌後，才淡淡地回應：「抱歉，是我的不對，浪費了大家的時間。」

直至總裁溫和地重覆他的問題，跟她互相對峙的謝克軒才低下頭去，重新審視桌上的文件。

雖然不想承認，但范子僖害怕這傢伙。從他被高薪聘入程氏企業管理層開始，他的雷厲風行和果斷鐵腕讓整個程氏的員工抖得皮挫挫，擔心下一個被副總裁「關切」的人就是自己。於是，大家卯足勁在他面前表現工作能力，好讓副總裁知道自己並不是可有可無的廢物。

作為傳訊部經理，同時直屬於副總裁工作團隊的范子僖，無法跟其他工作夥伴一樣，對這個副總裁抱持又敬又怕的心情。只因，他的怒氣與責難，她永遠是首當其衝的一人。

范子僖不明白自己什麼時侯開罪過他，惹他不順眼，讓高高在上的副總裁討厭她，事事挑她的毛病。開始的時候，范子僖還以為自己太過敏感，然而經過多次的經驗，她很確定，自己是被盯上了。

直屬他底下的工作團隊共有八人，陳總經理、市場部趙經理、廣告部汪經理、銷售部何經理、公關部蔡經理，阮秘書長、他的私人助理阿龍，還有她。而其中，被兇得最嚴重、次數最多的就是她。

范子僖猜想，原因出在自己身上。雖然她的紕漏不見得比別人多或嚴重，但對於她的特權，蜚短流長早已在公司各部門散播開去，上至經理級，下至庶務文員，謠言令她成為眾人眼中的異類。

她享有三不的特權，不加班，不應酬，不公幹，這三項不明文的規條，在眾說紛紜之下，變化出更多的傳聞，而范子僖，一直是程氏員工茶餘飯後的談論對象。

有說，她是總裁的情婦，所以才被光明正大地安插在公司一個不低的職位；有說，她是總裁討好其他企業的手段，公餘時間都在兼任「副業」；也有說，她學生時期嗑藥墮胎，後來也育有私生子．．．．．．

對於所有的傳聞，范子僖抱持一貫漠然的態度，這種保持距離的作法，更是令得眾人充滿幻想的空間，繪影繪聲地猜測著她的究竟。

時針指向六時，范子僖施施然的關上電腦，整理好桌面，挽起手袋，步出她的專屬辦公室。對於她的精準性，傳訊部的人早已司空見慣，沒有誰有意見，大家只能向范子僖道過再見後，待她轉身離開以後抱抱怨，抒發情緒。

「她真的每天都這麼準時啊，公雞報曉也沒有她準確。」

「哈，她可是母的！」男職員呂安刻薄地道。

「你羨慕不來的喇，有種走進總裁室脫衣服啊。」主任車淑媛搭訕。

這番話惹來一陣訕笑。

「那得看看總裁對男的有否興趣喇。」呂安故意鬆開領帶，露出一笑。

「有興趣還輪得到你？副總裁早已被上了啦。」負責秘書工作的慕晴勾起她塗滿唇蜜的一雙豐唇。

「想上他的是你們一班秘書室的同事吧？哈哈。」

佇立在走廊的男人，黑皮鞋方向一擰，腳步沉穩地沿著來路離去。

大門一開，一道小身影撲向范子僖，興奮大叫：「子僖！」

范子僖緩緩蹲下去，看向臉色紅撲撲的孩子臉，她忍不住伸手擰他的豐腴臉頰：「怎麼了？玩得滿頭大汗的。」

「婆婆跟我在玩體感遊戲機，馬里奧運動會喇。婆婆好弱，跑步跑好慢，公公厲害得多了！」

「別玩了，快去洗手準備吃飯，我數三秒，一、二．．．」

小男孩箭步跑向盥洗室，還不忘回過頭去嚷道：「子僖跟婆婆一樣慢，阿光先到終點了！」

「范、曉、光，你敢笑我！」范子僖瞪眼裝作惱怒，小光卻笑嘻嘻的衝進盥洗室，掩上門板，陣陣流水聲馬上轉出來。

范子僖從玄關走進客廳，看見彎腰在電視前收拾遊戲機的中年婦人，淡淡開口：「媽，別忙了，吃飯後才讓小光自己執拾吧。」

袁菁雖然已年過五十，但卻仍然風韻猶存，濃纖適中的身材比女兒的更稱頭。

「好了，好了，也不急。」手上的動作卻依舊。

一陣煩躁感湧上心頭，范子僖不滿地說：「你別太縱寵那孩子，像你買這遊戲機都可以吃上半個月了，盡在亂花錢。還有，要教曉小光收拾自己的東西，甭什麼也替他做。」

「行了，行了，孩子嘛可以慢慢教，你太勉強他反而害怕。」

「到再大一點要他聽你可難了。」

「好了，你也餓了吧？吃過飯後早點帶小光回家休息吧。」她維持著一貫溫和的語氣道。

范子僖最討厭她用這種神情語氣說話，好像在包容一個任性無理女兒的溫柔母親般，令人焦躁。

逕自走到飯廳，桌上早已佈好飯菜餐具，而一名金髮的外籍男人剛好脫下圍裙，熱情地打著招呼：「子僖回來了？快來嚐嚐我的新菜，紅酒菠菜燴牛肝。」

袁菁走到高壯男人的身後，挽著他的臂膀。「我就跟曉治說了你不吃牛啊，他卻硬是要做。」

小光從子僖身後冒出頭來：「媽咪說牛肉對皮膚不好，可是小光很愛吃耶。」他把頭轉向子僖：「子僖，我可以吃一小塊嗎？」

「可以。」子僖摸摸他的頭，對小光的乖巧聽話感到欣慰。

大家就座後，小光急不及待地嚷：「公公婆婆吃飯，媽媽吃飯。」

「嗯，小光吃飯。」袁菁笑說，一邊把餸菜輪流夾進小光與子僖的碗裡。「你也多吃點，最近工作很辛苦吧，都瘦了大圈了。」

「夠了，別只顧著我們，你自己吃吧。」這種客氣來客氣往的把戲子僖最不耐煩。

母親予她一直以來的印象就是溫溫吞吞的，永遠小心翼翼地對待身旁的人，以軟弱、被動的模樣面對一切事情。對於她，子僖總是不知道該用何種面貌應付，而唯一值得慶幸的，恐怕就是自己沒有遺傳到母親半點的懦弱性格吧。

子僖討厭自己的母親，真的，同時，她亦可憐這個女人，她不要成為另一個連自主也無法的女人。

子僖亦害怕小光會被她教壞，因此儘可能的話，她都親自照顧孩子。然而她明白，有時候孩子是需要這種近乎寵溺的親情與疼惜的。

只有自己的愛，對小光的身心健康遠不足夠。

晚飯過後，子僖帶著小光回家去。

替小光洗過澡後，子僖為他抹乾短髮，從抽屜裡取出電風筒。

「子僖，婆婆說星期六要帶小光去主題樂園，可以去嗎？」

子僖皺了皺眉，暗嘆了一口氣，道：「功課做完了才可以跟婆婆去玩。」說著，插上電線，開始仔細地為小光吹頭髮。

小光高舉胖胖的雙手歡呼：「好耶！我明天放學後一定會馬上做好。」

「別做得亂七八糟，我可會仔細檢查的。」

「我不會。」小光認真地看向鏡中的子僖，說著調過臉去攬緊子僖的腰：「媽咪，我好愛你喔。」

子僖鼻頭一酸，抿著唇彎下腰去，有點吃力地抱起小光：「子僖也好愛你。」

她把小光抱到梳妝台上，小光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逕自滑下身子。

「子僖，任老師說下個月是幼稚園開放日，你要來喔？」小光從藏青色的書包中掏出家長通知書，一臉殷切地遞向子僖。

她接過通知書。「噫．．．下月八號嗎？我回公司請假去。有班級表演喔？你們班表演什麼啊？」

「土風舞，下星期開始放學後練習喔。子僖，什麼是土風舞啊？」

子僖失笑，要怎麼解釋呢。

「就是啊，很久很久以前，大家都會在森林開派對，圍著火堆在跳舞，那就是土風舞啊。」

小光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

「還有啊，你．．．」

電話鈴聲在此時響起，小光慌忙接起電話。

「喂？欣姐姐，我是小光．．．好．．．好，等一下喔。」

「欣霖？怎麼了？」電話的另一頭是子僖僅有的朋友之一。

對方活潑有生氣的聲音馬上傳來：「子僖，你這個星期六、日有空嗎？」

「幹什麼？」

「我跟珍姨要到日本旅行一星期喇，剛巧輝哥又娶媳婦，店裡人手不足，想問問你有空去兼差兩天嗎？」

欣霖家裡開了一間高級韓式料理亭，位於市中心繁華商廈的頂樓，可把這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只是吃一頓飯也隨時花上普通打工族的半個月糧薪。

之前欣霖也曾經叫她當過幾次替工，學生時期子僖就在意大利餐廳兼職，對於侍者的工作可以說是駕輕就熟。

子僖想了想，雖然難得的假日可以休息，可是也不好意思回絕，反正小光也不在家，便一口應允了。

「太好了，省得我周圍找幫工，我一定會記得買手信給你，還有你的寶貝兒子啦。」欣霖快樂地道謝，繼續寒暄幾句後，便匆匆掛線忙著執拾行李。

率真、開朗、陽光，欣霖擁有二十多歲女性對生命應有的熱愛，總是一臉光采的，掛著燦爛笑容訴說對未來的憧憬；反觀自己，子僖只能苦笑。

她的純真與夢想，早在十九歲那年被破壞殆盡了。

而未來，亦由不得她去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