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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07 17:56:20瀏覽638|回應0|推薦7 | |
八月中旬的陽光正好,我開著車,載著一家大小,穿梭在宜蘭二結的鄉間小道,榮哲主編打電話來,囑我為九月號《聯合文學》的「一句話一個時代」專輯寫觀察報告,我欣然應允,因為榮哲提了兩句話,都很動人,他是這麼說的: 曾經有一個時代是這樣的──「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狄更斯《雙城記》);後來有一個時代是這樣的──「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張愛玲《金鎖記》)那麼我們現在這個時代呢? 我很想知道答案,於是接下了這個任務。
旅次中不便收電子郵件,在等待榮哲寄來票選結果前,我的腦筋裡轉著許多文學與時代糾葛的話語。最先出現在腦海的是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所說:「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繫乎時序。」意謂文學作品和風格隨著時代、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的轉變,而有所遷化與轉折,這也就是何以狄更斯警語般的話語十分「中庸」,但張愛玲筆下的世界趨向黑暗,恐怕都是時代的影響?
狄更斯生活在英國由農業社會步向資本社會的青黃不接中,工業革命的發展使大批農民與手工業者走向貧困或破產。同時,工人大量失業,廉價女工、童工進入生產線,更使得工人的處境雪上加霜,工資不斷下降。社會貧富懸殊之衝擊下,工人階級開始壯大,集結成新的市民力量,於1838年5月8日以《人民憲章》名稱發表一系列政治改革的宣言,也就是歷史上著稱的「憲章運動」,激盪了狄更斯的心靈,因此他的作品總是反映了憲章運動時代中,一種嚮往群眾革命的情緒,卻又擔心革命帶來社會混亂的惡果。1859年狄更斯寫就《雙城記》,正是關注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因此以法國大革命為背景,提出警語,在英國工人起身奮鬥的同時,他反對舊時代的封建腐敗,也保守地想替天翻地覆的風潮踩個煞車。
張愛玲擅長寫舊時代的滄桑、壓抑、扭曲甚至於報復,她著名的中、短篇小說幾乎都發表在上個世紀40年代上海淪陷時期,在國家幾乎傾覆的淪陷區中,她張望回憶,再現出一場場夢與記憶。〈金鎖記〉1943年11月由上海《雜誌》月刊登載,1944年收入《傳奇》小說集中,寫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曹七巧因受財富、權力與情欲交互刺激煎熬,漸漸性格扭曲,行為乖戾,小說中寫七巧晚年時的身影:「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僕。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十足驚悚,也暗示著七巧步向了絕境。
其後接到的排行榜如下:
曹七巧的絕望似乎跨越時空感染了整個票選活動,張愛玲在《傳奇》自序中的名句:「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名列第六,可為明證,而名列前茅者,不乏更趨向虛無的話語。獲得「作家篇」前兩名的,都要比張愛玲更挑釁整個社會現實,無論是村上龍根本否定學校與政治制度的《希望之國》中:「這裡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希望 。」或是帕拉尼克歌頌反擊社會趨向單一化的社會游擊隊,在《鬥陣俱樂部》中自我貶抑地說:「我們並不特別。我們也不是大便或垃圾。我們就是這樣。」無一不在表彰一種時代之病,和存有的空洞。當然更深沈的空洞來自擅長黑色幽默的馮內果,當他絮絮叨叨地講到:「我們本來或許救得了自己,可是我們他媽的太懶不肯努力去試。」你看到的不是一個美好時代的消逝,而是一個自我想要離開或死去,居然不是精神崩潰,也不是憤世嫉俗,更不是張愛玲式的情慾糾葛,答案很簡單,就是「懶」。
所幸在一片低迷中,出現了楊逵,他在〈送報伕〉中闡釋出階級革命的重要性,故事尾聲故事主人翁楊君滿懷著信心,從蓬萊丸的甲板上凝視著日本帝國主義佔據下的臺灣的春日,他思量著:「那兒表面上雖然美麗肥沃,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見惡臭逼人的血膿的迸出。」如是充滿革命宣言般的一句話,放在這個充滿懷疑與謊言的年代,讀來熱血沸騰,感覺神清氣爽些。
至於寓言故事「說起來確實叫人難以相信,孩子們,可它的確是真的。」則再一次澄清虛構與真實並無邊際,特別是格林童話中〈野兔與刺蝟〉這則故事要比龜兔賽跑更具啟示性,兔子和刺蝟約好了比賽跑步,過於驕傲的兔子沒有察覺到公刺蝟居然安排了長相一樣的母刺蝟在終點守候,每當兔子抵達前,都誤以為刺蝟提前到了,於是無論是重複跑了多少次,都感覺自己是失敗的。格林兄弟真正想說的是:「一個男人必須依據自己的情況,挑一個和自己相貌相配的人爲妻。那麽誰遇到了刺蝟,就得留心刺蝟的女人也是刺蝟。」
新銳小說家童偉格以「路它怎麼自己沒有了。」入選,使我聯想起後現代詩人黃智溶跌宕生姿,波瀾變化的〈我把一條河給弄丟了〉。在四節詩中,詩人先自我責備,是他離開過久,以致於回去時,河已經消失;繼而埋怨是地圖的錯,「是繪圖者一時疏忽\把一條綠洲的動脈\無端地\抹掉了」;接著心意一轉,又認為是河流枯等過久,才絕望地離開;末段機智地辯解:
其實誰都沒有錯 其實
我也沒有錯 河也沒有錯 繪圖者也沒有錯 推土機也沒有錯 是童年
把我記錯
看來讀者在這一場羅生門般的辯論中,多少可以解開「路它怎麼自己沒有了」的迷團?
在「個人篇」部分,語言變得更為簡單,但也不乏具有詩意的句子,諸如第一名的「這是一個極容易在冰箱裡找到火星塞的時代」,或是「民主化之後我們把銅像推倒鑄成錢幣,結果大家都因此而銅中毒了」,趣味盎然,後者頗得狄更斯的真傳,映照出變遷時代中的徬徨。
綜觀整個調查結果,一片「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聲音,不免讓人心情鬱結。其實誠如Eagleton在”After Theory”一書中所說: 活在一個有趣的時代,是有好有壞的。有機會追憶納粹大屠殺,或是曾經參與過越戰,絕對都不會令人感到快慰。當你每個週末都有可能在海德公園裡被警察打碎頭骨時,哀悼幸福的日子就顯得毫無意義。而對政治左翼人士言,回想撼動世界的政治史,無異去回憶一個絕大多數時刻都充滿挫敗的歷史。 島國居誠然大不易,比諸更為悲哀的世代,我們似乎沒有太多悲觀的權利。細心檢視這次票選出的話語,我不禁懷疑,我們是否已經真的找到一句話,可以像詩一樣的簡潔機智?可以清晰描寫大眾集體失憶的狀態?可以析離時代中光明與黑暗交雜的影像?或許Bob Dylan的歌聲最適合作為尾聲: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作者:須文蔚 【作家篇】 1.這裡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希望。──村上龍‧希望之國 【個人篇】 1.這是一個極容易在冰箱裡找到火星塞的時代。─葉覓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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