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 專賣二手貨的「忘記也無所謂之家」每天都會播放一首歌…

有一些聲音在我的胸懷

峰迴路轉如此糾纏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不知道何時

才能向你說句話啊啊

越過千山萬水

已忘記疲倦的我

向晚的城市夜色未掩沒

…

那一天實在按耐不住了, 就跑去問老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每天都要放這首歌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 眼睛矇矇的閃著應該是感動的光芒, 好像等了一整個冬季終於盼到有人注意到他魁武飆悍的軀殼下竟然也擁有一顆易感脆弱的心靈。他那酷似威廉.史麥特 William Smart 的雙唇微微顫動著, 我想, 他, 也許是久旱逢甘霖孤單寂寥遇知音, 一時半晌太過激動亂了分寸, 混亂的腦子裡閃過一堆混亂的感激謝詞卻又混亂地無法當下判斷該用哪一組句型才能適切表達他的心聲又不會嚇到我。

他的「史麥特唇」還在動, 也還是吐不出一個字, 這太誇張了吧。

我開始擔心他會不會什麼話都還沒說就情緒崩潰 ( 或者…中風或發羊癲…天呀, 這種聯想真是惡意的可恥 )。我並不想引起任何令人尷尬不舒服的事, 我只是突然之間想問一個不熟的人為什麼一整個冬天老讓我們聽同一首歌, 歌詞當然蠻有意思的, 我也喜歡呀, 我是說, 即使不曉得老闆的動機也無所謂。

結果, 莫名奇妙就觸擊到另一個人的敏感帶, 簡直是倒楣地踩到地雷嘛。我後來沒等到老闆選出他的表達語言或行為, 就結結巴巴地說 : 沒關係沒關係, 我不想知道了…然後就趕快離開了「忘記也無所謂之家」。轉出了巷子我開始跑起來, 跑個什麼勁我到現在也還是不知道呀。

真的沒關係嗎 ? 當然不。我從此沒再走進過這家賣二手貨的店, 有時為了要去找同學, 不得不經過那附近時, 也是刻意繞路避開。幾年後, 「忘記也無所謂之家」換老闆成了「好吃雞肉東區旗艦店」。

我從小就喜歡好吃雞肉的雞, 乾乾淨淨結實有嚼勁, 皮Q肉滋嫩。畢業之後為了經常更換工作而在這個大都會區如候鳥般地到處搬遷更換活動據點, 偶而, 我會特地跑回來找老同學吃雞肉。

那一天, 我跟他約了一起吃雞肉慶我的生, 他興高采烈地談著前個周末跟他的烈火情人跑到中部去看一隻大象的展覽多好多讚又多棒…時。突然之間, 有一些聲音在我的胸懷,  響起。我又聽到了那首歌, 記憶中抖動的「史麥特唇」還在動…, 這個時候, 我才知道自己錯了, 我應該等那個老闆將謹慎選好的, 我認為的, 致謝辭說出來。儘管也許會面臨有點尷尬的片刻產生, 我該相信自己總會還有能力應對完後, 再全身而退。現在真的很慘, 我對「忘記也無所謂之家」的記憶被一張顫抖不停的「史麥特唇」替代了。於是, 我將這件事告訴了我的老同學。我想我在無意中傷害了外表魁武內心脆弱的老闆…。我希望他能斟酌字句地罵我一下, 讓我確定自己的愧疚不是想太多, 而是還有自我反省能力的良心譴責…但是千萬不要太嚴厲。畢竟, 這無論如何都不該成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一件事啊。

他想了一下子, 用一種忠實而低沉的聲音對我說, 沒關係啦, 你怎麼能確定他會感謝你呢 ? 你沒有義務承擔一個陌生人在瀕臨失控邊緣的情緒, 不是嗎 ? 唉喲, 我突然想到最近有位路邊詩人說的 :

對陌生人的無意傷害

我們喜歡

將之解釋為

正當的自保行為

我將這句話又說了出來, 我怎麼知道他就因此沉默不說話了。分手時, 他告訴我, 他只是想安慰我, 我接受就好了, 幹嘛還反過來反駁他呢 ? 他可不是傷害陌生人又會以自保當藉口的人喔。反駁 ? 我心裡真是百味雜陳, 到底是什麼什麼呀, 我還來不及想出一個說法跟他解釋他就走了…。

於是, 就這樣, 我失去了最後一位還有聯絡的老同學。

有一些聲音在我的胸懷

峰迴路轉如此糾纏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不知道何時

才能向你說句話啊啊

越過千山萬水

已忘記疲倦的我

向晚的城市夜色未掩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