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所宿舍裡的老師，大部份都有著雙重或多種的身份，是學校裡的老師，也是大學裡的學生；是宿舍裡的家長，也是自修班裡的督課老師；是宿舍生們的看護，也是他們的保姆；有時要當他們的哥哥、姐姐，有時卻要做他們的朋友……

　月考期間，宿舍生自由活動的時間比平時寬裕，但每個人也都有各自的私事要忙，成績好的學生，抱著書本拼命K書，深怕錯漏了哪一道題沒有讀到，名次會被別人搶去，成績不好的學生，又或是不在乎名次的學生，三五成群地去玩球、去聊天、去逛街……就是沒有人會去注意這個蹲在角落的問題生——琳。

（二）

　　琳獨自蹲在學校大門口的鐵門旁有半小時了，這道鐵門把琳與外面的世界隔離了起來，讓她只看得到外面的景物，卻無法步出大門，投身其中。門旁站著一位穿著制服的守衛，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一副風吹即倒的模樣，要是此刻琳決意要闖出大門，跑到外面的世界，那肯定是輕而易舉，不費二虎之力就能破關而出。但是琳並不想這樣做，她也不想離開這裡，在這宿舍大家庭裡，她擁有了太多她不曾有過的東西：安定的住所、準時的三餐、溫暖的被窩、比親人還親的同學、朋友、老師……雖然來到這裡只有短短的兩個多月，雖然有時也會因為不懂事而被老師和學姐們責罵，但比起那個冷清的家，那個只有她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家，這裡確實溫暖多了。

　　天空在飄著雨，不大也不小的雨，時而有一陣陣的輕風吹過，冰冰的，涼涼的，雨滴浪漫地在空中飛舞著，然而琳無心去欣賞，也無心去感受這一份詩意，更正確地說是像她這個年齡層的女孩，沒有談過戀愛的女孩，並不懂得此種風花雪月的浪漫。

　　琳在等人，等她最親愛的江老師，來到這間學校後，她覺得在老師群中只有江老師待她最好，最親，因此，每每遇到任何委屈，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江老師。輕風帶來的雨點飄到琳單薄的襯衫上，讓琳覺得有點冷，她下意識地用雙手抱緊了自己的身軀，「哎呀！」卻不小心碰觸到了剛剛被賴老師打過的地方，傷口隱隱作痛，但這樣的疼痛卻遠不及饑餓帶來的難受：「好餓，江老師怎麼還不回來？」琳自言自語地念著。

　　琳有點氣賴老師，只不過是向她要二十塊去買點心吃，也用不著動手打人，而且錢又不是賴老師的，是她爸爸留給她的零用錢，賴老師只不過是代管而已，琳也有點氣她爸爸，為什麼不把零用錢放在江老師那裡，如果是江老師，肯定只是說她兩句，絕不會動手打她。就像上一次，她跟同學吵架，江老師氣得要把琳趕出宿舍，但最後還不是只讓她去跟同學賠不是，然後又讓她留下來了。琳知道，無論她做錯什麼事，江老師都會原諒她的，這一次應該也一樣。

（三）

　　江老師步出大學的校門，頂著細雨步行，今天她有點累，那種累不是做粗重工作後的累，而是一種無可耐何，一種力不從心的累。有時她真懷疑，讀書與教書，哪一樣才是她的主要工作？有時她也會問自己，一邊工作一邊教書的決定是對還是錯？她有能力勝任嗎？有能力兩邊都顧到而都做得很好嗎？不！她搖搖頭不許自己再想下去，她並不後悔當初做的決定，也不允許自己後悔，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只能繼續向前走，而且必須走完它，不管途中多苦多累，她相信她可以勝任的。

　　今天是江老師大學考試的日子，她早就知道她今天一定考得很差，考試的範圍她連一眼都沒來得及看，就匆匆趕到考場。沒辦法，誰叫大學與中學的月考都擠在同一個時間，宿舍自修班的學生需要她來督導，昨晚督課督到午夜十二點，才算讓那位數學總是考零分的同學弄明白了一道代數題，哪還有多餘的時間來看自己的大學課文？

　　對江老師來說，讀大學是一種學習，教書卻是一種責任。書讀得不好，也只是少學點東西，少吸取點知識，但教書的工作不一樣，那可是要對別人負責任的，從家長的手中接過學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決心把這些學生看好，要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親人一樣來照顧。

（四）

　　快到學校大門口的江老師，看到了蹲在一角的琳外，她猜，琳一定又發生什麼事了，這一、兩個月來，琳一直是令她最頭痛，也是最心痛的學生，江老師永遠忘不了那天琳的父親送琳來學校的情形……

　　「你給我好好的讀書，不許再偷吸煙了。」父親當著江老師的面推了一下琳的頭，又轉過身對江老師說：「我這個女兒呀！會吸煙！你幫我好好的管教她！」聲音大得全房間裡的人都聽得到。

　　江老師真的有點討厭這個父親，他女兒有任何不光彩的過去，他大可以私下跟老師說，用不著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宣佈，唯恐天下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家女兒有多壞……於是乎，琳會吸煙，琳剛從解毒中心出來，琳留細級了三、四年……等等，等等負面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幾天之內，全宿舍、全學校的老師與學生，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大家都帶著有色的眼光來看待琳，包括老師。

　　為什麼沒有人願意給她一條新的路走呢？難道說曾經掉進過糞坑就必須一輩子帶著臭味？

　　「老師，您可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了，肚子都快餓扁了。」琳上前拉住江老師的手，個子跟江老師差不多，活像個大小孩。

　　江老師把手放在琳的肩膀上，並肩地往學校的小賣部走去。因為琳一直嚷嚷著她肚子餓。

　　「吃慢點，你有多久沒吃東西了？」琳又是麵包，又是香腸，又是汽水地直往嘴裡塞。雖說琳的年紀正值在發育的階段，身體急需養份供其發育，但再怎麼看，琳也不應該餓成這個樣子呀！

　　「你早上沒吃早餐嗎？」江老師好奇地問。江老師知道宿舍的三餐用餐時間一向是非常準時的，若是有哪一位學生因為某些事情而無法準時到餐廳用餐，他們的小老師或是小學生（註：每一個到宿舍的學生，若是小學生，老師會分配一個小老師給他們，若是中學生，就會分配一個小學生，用意是讓他們能互相照顧。）也會替他們留菜。

　　江老師出生在一個小康之家，她有一個很會烹飪的母親，從小到大她每天至少都會吃三餐，從來都沒有缺過，所以她知道三餐的重要，她也希望她的學生也能跟她一樣每天都能吃到三餐，看重三餐。所以她一再交代她的學生，有誰沒法準時去吃飯，小學生、小老師一定要替他們留菜。

　　「今天輪到我洗廁所，明明姐說我洗得不乾淨，一直要我重洗，等我洗好之後，大家都已經吃飽了，餐桌也收得乾乾淨淨了，我向賴老師要錢買東西吃，她就打我了……」琳拉起了她白色的T-Shirt，給江老師看她的肚子，江老師一看之下嚇了一大跳，紅紅的一大片，下手真是重呀！賴老師曾練過柔道，而且是黑帶選手，江老師知道，這一拳非同小可。她得趕緊帶琳去驗傷，她真怕賴老師的哪一拳會傷及了琳的內臟。

　　江老師拉著琳的手，正要向學校的診所走去，迎面跑來一個學生：「江老師，歐陽老師在找你，在宿舍的會客室。」

　　歐陽老師是宿舍的舍監，宿舍的大事、小事、好事、壞事都得經過她處理、解決。

（五）

　　會客室座落在宿舍的二樓餐廳旁，平日裡，只有在用餐時間這裡才會比較熱鬧，今天卻反常。會客廳的四周擠滿了人，幾乎宿舍裡所有的老師與學生都聚集在這裡了，除了江老師和琳，他們有站著的，也有坐著的、有大聲說話的，也有靜靜聆聽的……但無疑都是些好管閒事的人。他們把賴老師包圍了起來，聽賴老師向歐陽老師訴說著與琳打架的過程……

　　賴老師的手臂上、臉上以及上半身露在衣服外面不用掀起衣服就能看得見的那些地方，滿滿的、一條條被指甲抓傷的痕跡，雖然很多……橫豎交叉的線條，但看得出傷口不深，至少沒有一處是深到可以看到流血的，只是被淺淺地抓傷過，像這樣的傷口，最久只會在身上留上一、兩天之後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連疤痕也不會留下一條。

　　賴老師一封哭喪著臉的可憐樣，差一點就會流下眼淚似的，她的嘴巴非常的忙碌，一刻也沒停頓過：「歐陽老師，您一定要替我作主啊！……您看我這樣怎麼去見人啊？……您說，平時我也對她不薄，她生病，我幫她買藥，零用錢我也準時給她……她怎麼能這樣對我？……」

　　歐陽老師隨手招來了一位年紀比較大的學生：「你去看看江老師在不在？請她來一下，也叫琳一起來。」

　　琳就像是江老師的小嬰兒，這是宿舍裡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一旦發生什麼事，琳一定會跑去找江老師，所以歐陽老師很確定這時候的琳一定在江老師身邊。

　　這一次，歐陽老師決定讓琳離開宿舍，她實在惹出太多事端，偷吸煙，跟同學打架……現在又打老師，這些都不是小事情，而且還會影響宿舍的校風，教壞其他學生。

（六）

　　兩個小時前。賴老師在鏡子前梳著頭，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越看越氣，自己長得還算漂亮，怎麼就會被男朋友拋棄呢？從小她的成績就很好，因為家庭貧困，所以她比別人更努力，更能吃苦。她是家中的長女，畢業中學後，她就在學校邊教中文邊讀大學邊負起供弟弟讀書的責任。她壓力大，她脾氣不好。

　　三個月前她交了一個男朋友，剛開始，男友對她千依百順，溫柔體貼，三天兩頭又是花朵又是禮物的送，每天準時來學校接送她上下班。賴老師快樂極了，整天不見人影的，回到宿舍總能看到她帶回來的大包小包的禮物，且在學生面前炫耀。

　　「去死吧！」賴老師從床上掀起一條粉紅色的浴巾，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是她男朋友上星期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星期前她還把它當寶，現在她一看見它就氣，正想用她那穿著高跟鞋的腳踩上用力地踩踩它，卻看到琳彎身撿了起來：「老師。」琳把拿著浴巾的手伸到賴老師的面前。

　　賴老師沒好氣地接過浴巾，放在床上，背向著琳。

　　「老師，我可不可以先向您借二十塊錢。」琳對著賴老師的背說。　

　　「明天才是發零用錢的日子。」賴老師沒好氣地說。

　　琳看著賴老師的背，伸出手動了動賴老師的手背說：「老師，我好餓。」是想試圖讓老師轉過身來吧！

　　「別吵我，我要出去了。」賴老師提高了嗓門說，如果房間裡有其他人的話，應該都能聽得到。

　　「老師……」琳走到了賴老師的面前，伸出手想拉老師的手，誰知道賴老師剛好退了一步，琳哪長長的手指甲不小心輕輕地划過了賴老師的手臂，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紅色，這下子，在氣頭上的賴老師就像是找到了發火的理由，一拳、兩拳、拳拳都在琳穿有衣服的肚子上，賴老師覺得真是爽快呀！一下子找到了個出氣桶，把所有對男朋友的不滿，一律發在琳的身上，琳一時沒來得及反應，就伸手隨便亂抓，賴老師的手臂上，臉上，那些沒有衣物遮蓋的地方出現了一道道鮮紅的指甲刮過的痕跡，斑斑可見。幾拳下來，賴老師停了下來，大概是出完氣了吧！「走，我們找歐陽老師評理去。」琳一聽到要找歐陽老師就怕了，因為歐陽老師是最有權力決定她在宿舍的去留的，於是，琳拔腿就跑，這就是江老師為何會在大門口遇到的原因了，而琳走後，賴老師便哭哭啼啼地找歐陽老師告狀去……

（七）

　　江老師與琳來到會客室，江老師的手一直是拉著琳的，一如一個大姐姐拉著親妹妹的手，琳躲在江老師身後，她真怕，怕要面對老師，怕被老師罵，更怕的是會不會被趕出宿舍。

　　賴老師一看到琳，氣就來了，開口就罵，手一直指著江老師身後的琳，歐陽老師也加入了漫罵的隊伍，兩人一起一落，罵個沒完沒了，沒有人願意聽聽琳這邊的講法，也許圍觀的同學們會想知道前因後果的，但是他們有發言的權利嗎？沒有。包括當事人——琳，也沒有開口的餘地。琳抓住江老師的手抓得更緊了，深怕一鬆開，就連唯一的保護層都沒了。

　　賴老師與歐陽老師的聲音漸漸降低了。

　　「江老師，你說，這事怎麼辦？我實在沒辦法再收留這樣的一個問題生了。要不，明天你說打電話請他父親來把她接走。」歐陽老師對江老師說。

　　琳一聽到要她離開宿舍就哭了，江老師拍拍琳的手背，然後對歐陽老師說：「我看，還是先讓他們倆去驗驗傷再說吧！我剛看了琳的肚子，好像滿嚴重的。」江老師說這話的目的是要說給賴老師聽，果然，賴老師一聽便說：「歐陽老師，這事您要替我作主，我還有事要忙，都是這孩子害的……」

　　賴老師離開會客室了，跑也似的，歐陽老師看原告已不在了，她也不多事了，對江老師說：「江老師，你看看這事該怎麼解決就怎麼解決吧！」

　　歐陽老師也走出了會客室，學生們立刻把江老師與琳包圍了起來，關心琳的話語一一從孩子們的口中吐出……

　　江老師支開了這些孩子，決定帶琳去學校的小診所驗傷，因為她看到琳的一支手時不時地會按住她自己的肚子，雖然琳什麼也沒說，也沒有喚痛，但江老師知道，琳一定傷得很重，也許從小被打慣的孩子會一般的孩子更能忍受痛苦吧！江老師如此地想著。

（八）

　　「我已經關門了。」學校小診所裡，胖胖的醫生指著還有一分鐘才五點的時鐘說。

　　「朱醫生，就幫忙一下嘛！不會耽誤您多少時間的。」江老師要求著。

　　「不行，都已經五點了，我還約了人呢！又不是什麼大病痛，明天再來吧！」其實朱醫生現在心裡在罵道：「我閒坐了一整個下午你不來，這麼巧，選我下班的時候你才來，你以為你是誰呀！難道我還要為你一個人服務不成，就算你是校長，我還得考慮是不是有加班費呢！」

　　而站在一旁，被擋在門外的江老師想：「奇怪！我都還沒開口，她怎麼知道是大病還是小病？」

　　「朱醫生……」江老師想再要求看看，但朱醫生已把門鎖上了。

　　朱醫生手拿著一大串鑰匙，叮叮作響，開心地哼著歌，下樓去了。

　　樓下門口處，歐陽老師正等著朱醫生一起看電影去。

　　朱醫生與歐陽老師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們同時住進這間宿舍，從小學開始到大學，一直都在這間學校寄宿，兩人約好，大學畢業也要繼續留校服務，她們一個讀了師範，一個讀了醫科。十幾、二十年了，學校就像是她們的家，或許住在學校的時間遠比住在自己家的時間長，因此，她們住得很自在，學生與其他的老師，在她們眼裡，就像是客人一樣，每年都在更換。

　　江老師眼看著歐陽老師與朱醫生步出了校門，便轉頭對琳說：「走，我帶你去醫院。」

　　「我沒事的，老師。」琳有時還滿討人喜歡的，江老師喜歡琳的善良、琳的單純，儘管她在其他老師的眼裡是個不折不扣無藥可救的壞學生。

　　「有事，沒事，我們都去驗驗吧！」好壞對你父母也有個交代呀！萬一真驗出什麼的話，才不會耽誤了醫治呀！江老師邊想邊拉著琳的手步出了校門。

（九）

　　來到醫院，EMERGENCY的門口紅色的大字「24 HOURS」，深深地吸引著江老師，她發出會心的微笑，醫院就該是這樣，二十四小時為病人大開著門戶，隨時都能為病人服務。

　　江老師拉著琳的手，走了進去，其實江老師的手從來都沒有放開過琳的手，也沒想過要放開，琳已不只是江老師的學生那麼簡單，江老師把她當成妹妹，當成親人般地照顧著。

　　江老師想起了老舍監的一句話「宿舍不是旅社，不是餐館，它是一個家，不是一個單單睡覺與吃飯的地方。」但是這句話，還有幾個老師記得？

　　檢查報告在江老師還在沉思中出來了，肋骨裂了兩根，看來撞擊的力量不小。

　　回宿舍後，江老師沒有把報告交給舍監歐陽老師，也沒有打電話向琳的父親，她認為沒有用的，大家都忙，大家也都只關心己身的問題，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她把檢查報告鎖進抽屜裡。

（十）

　　時間是最能令人忘卻一切的，尤其是在忙碌的日子裡，一兩個月過去了，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也沒有人再去追究在這件事中的誰是誰非，更沒有人會去在意「誰受的傷比較重。」

　　只有江老師，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帶琳去一次醫院，檢查，買藥……先是一星期一次，然後是兩星期一次，再來是一個月一次，裂開的骨頭，哪有那麼容易癒合呀！醫生都說了：「傷筋骨一百天，三個月再多一點，好好療傷，才不會留下後遺症。」

　　而賴老師手上、臉上的傷在事後兩星期，就好得看不出任何疤痕了。現在，她又交到一個男朋友了，整天沉醉在幸福的愛河裡，只要學生不惹她、煩她，她就樂得輕鬆了。

（十一）

　　學期結束前一星期，學校告示欄出現了一紙通告，內容是該校Ｘ年級學生任Ｘ琳因不守校規，開除校籍以示懲戒的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