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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12 23:59:50瀏覽3808|回應12|推薦52 | |
新四軍陳書言,已於西元2011年8月11日上午11時12分與世長辭。
過了一天,仍覺得是一場夢。
老爹,你是不是開了我一個大玩笑? 你現在大概天上笑著說:怡子啊,妳這傻女兒,我現在自由自在,妳管不到囉~~
訃文、追思文還沒動手寫,一海之隔的好友,倒事先動手為老爹寫了篇文。這已不是感動不感動的問題,而是一種存在於心底的恆溫。原來,我沒有那麼孤單。
【被俘虜的人生,解放了】全文如下:
昨天,三年前因為工作認識的心怡,在她的FB狀態留下了父親逝世的消息。看著那串簡單的文字,卻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很多畫面,和心怡的第一部紀錄片作品《被俘虜的人生》。 心怡的父親陳爸爸和許多老人家一樣,要不是子女頻頻追問,都不會道出那些曾經碾碎過他們的過往。在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陳爸爸是打侵華日軍的新四軍(亦即後來的共產黨軍人)。八年抗戰後,人民還來不及喘息,卻輪到國共內戰。陳爸爸跟隨部隊跨越台灣海峽攻打國軍,卻在金門古寧頭戰役中被俘虜,後來成為國軍,然後在台灣退役,工作,退休。戰爭,讓他和許多那個年代的人不得不連根拔起,換了一個家。 那是我不曾經歷的年代,我畢竟無法體會睜開眼睛,就必須面對無數的殺戮和死亡的感覺。直到那一年擔任北區和中區的榮光眷影紀錄片培訓課程的專案助教,透過學生們的鏡頭認識了這群隨著大時代起起落落的男男女女。不管是軍人、軍眷以及流亡學生,他們的故事隨著歷史的長河奏起了無數五味雜陳的生命奏鳴曲,多數,都帶著跨越台灣海峽後,對親人無盡的思念和遺憾。 誰能預測一跨出家門後,竟是和父母的永別呢?陳爸爸出外作戰,身上綁著媽媽為他縫製的草鞋捨不得穿,後來在被俘虜時,草鞋被沒收,還必須接受國民黨的“政治教育”。此後陳爸爸終日惶惶不安,常借瓶中物解千愁,一個被國民黨俘虜的共軍,從此也讓恐懼和抑鬱俘虜了他,也俘虜了他往後的家人。 被碾碎的不完整靈魂,種下了和家庭成員往後不愉快的相處模式。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心怡對陳爸爸的愛既爆衝又深沉。片中,她曾失控對固執的父親破口大罵;卻也曾在市場上一手拿著還在roll著的攝影機,另一手緊扶著父親顫抖的雙手,讓他順利喝完一杯青草茶。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華人常強調的孝道和愛非常單一,而且不夠誠實,常刻意忽略有些父母曾對孩子造成的陰影和傷害,卻一味要求孝順和服從。這當中有一些矛盾的結,然而當這些負面情緒和誤解未能適時紓解,這些放不下,沒處理好的複雜情緒,卻常是讓彼此漸行漸遠的肇因。 有些事情在攤開來說,跌跌撞撞多年以後才體會愛原來不是只有一個面向。我一直覺得心怡很勇敢,當她開始用攝影機執拗的對著父親問這問那,甚至互相發脾氣,這不止讓那些被塵封的歷史和記憶終於有機會面世,連原本頗惡化的父女關係,竟也因此得到溝通的機會,誰能說那不是愛呢?愛,畢竟很難二十四孝任打任罵的。 身經百戰的心怡,常會輕鬆的說這就是藝術治療的一部分。但我仍覺得那太痛,雖然我們都知道痛過以後的生命才能豁然開朗,然而,人總難免脆弱,所以躊躇。 透過影片,我們也知道陳爸爸一直都還在淌血著,當陳媽媽沒聽見他要給她送戒指,他氣得將戒指摔到門邊;他會在大節日時祭拜陳氏的列祖列宗,希望他們保佑遠在台灣的子子孫孫們平安順利;他囑咐女兒把骨灰灑在一處地勢比較高的涼亭,因為比較不會淹水。 坐在涼亭上,他有感而發:“沒有這個台灣海峽這個水,我,不可能在台灣的啦!就是這麼一道水,擋了我一輩子!” 在創作的過程中,和其他老師們陪著學員重覆看了無數次的影片,每一次聽到陳爸爸這麼一說,心總是不由自主的抽搐著。那個大時代,有太多太多,讓人心疼卻也敬重的靈魂。 曾有人表示無聊的紀錄片很難取悅觀眾,紀錄片有太多太多的好,有時候我很懶得解釋,卻總是不斷回想起我們學員在誠品敦南店視聽室的結訓影展時,當《被俘虜的人生》播畢,長燈伴隨著場內此起彼落的泣聲漸亮,心怡向觀眾介紹她坐在前排的父母親,滿滿的觀眾無言,但為著站起來的陳爸陳媽大力拍著手,掌聲久久不斷,兩位老人家嘴角微微揚起接受觀眾的致意,緩緩擺手,然後坐下。 這一幕,我想此後在我人生的許多片刻還會不停的回放著,甚至在生命中的關鍵時刻,適時成為很重要的提醒和鼓勵。我始終無法忘記那現場凝聚的能量在許多人心中搭起的隱形橋樑,我們都知道有些什麼在流動著,無以名狀但又如此動人。 這感覺,就像是中旺老師推薦的那本黑澤明自傳《蛤蟆的油》一樣:這本書的簡介是這麼說的: 日本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在深山裡,有一種特別的蛤蟆,它和同類相比,不僅外表更醜,而且還多長了幾條腿。人們抓到它後,將其放在鏡前或玻璃箱內,蛤蟆一看到自己醜陋不堪的外表,不禁嚇出一身油。這種油,也是民間用來治療燒傷燙傷的珍貴藥材。晚年回首往事,黑澤明自喻是只站在鏡前的蛤蟆,發現自己從前的種種不堪,嚇出一身油—這油的結晶就是這部《蛤蟆的油》。 2011年8月11日,我們透過影片中熟悉的陳爸爸終於抵不過癌症的糾纏,決定歸鄉。從陳爸爸患癌開始,心怡不時會跟我們update一些近況,原以為不會那麼快的,卻還是發生了。不過這素來被我稱阿桑的女人這麼告訴我們:新四軍真正解放了。 隔著一片海,無法送陳爸爸一程,只能在心中謝謝他,謝謝這部片子,以及當年一起創作的朋友們,你們也許很難想像這股能量至今對我仍有很大的影響。暫時無法赴台和大家喝一杯,僅憑這篇文章,當作我在海的另一邊敬陳爸爸和大家一杯。 他是勇士,我們都知道的。
原文連結:被俘虜的人生,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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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