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贖罪
2009/07/20 21:59:07瀏覽292|回應1|推薦4

2007第四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搟短篇小說優勝獎

贖罪

多年後,當我從那由白色粉筆構圖、描繪著我身形的最後深淵中爬出,我體驗到了真正的疏離。直至此刻,當我再也無法向妹妹傾吐,我才明白,那時的我是多麼地受到她靈魂的吸引,卻又深深地嫉妒著她……

李芃(高雄女中一年級)
 

 
渾沌不清的意識慢慢由片段收攏,只感覺乾渴的喉嚨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似有火在燒。爐火的影像在我腦海裡一閃而過:是紫藍色的美麗火焰,綻放於爐間那橘紅色的花托上。

不知道漂浮了多久,我還是回來了。回到了我從未真正離開的家。

然而,接下來的一切發生的實在太快、太混亂,尚未進入情況的我,是在半昏迷狀態下被親戚朋友們迅速埋葬。我只知道,葬禮投注了大量的人力、心力,好讓大家忘卻我死了的這個事實,全家人忙得天昏地暗,不想、也實在沒有時間坐下來好好痛哭一場。

悶熱的靈堂被哭聲和不耐煩的情緒擠滿。小小的堂表弟妹們亂七八糟地互相推擠,把鼻涕手汗的混合物擦在衣服上,而大人們則不停交頭接耳,傳遞著不同的消息。

令人窒息的混亂中,我清楚的看到,妹妹沒哭。她從頭到尾都木然地維持一個坐姿,離席時則邁著謹慎的腳步。她的步伐帶著舞者特有的外八字形,然而她的腳步卻總是讓我聯想起走鋼索,彷彿她的下一個落腳處隨時可能在瞬間消失,使她跌個粉身碎骨。

我想起了一個我和她小時候常玩的遊戲。

兩人輪流沿著公園花圃邊大約十幾、二十公分寬的矮牆往前走,誰能不間斷地走到終點,誰就贏。到胸部高的矮牆約四十公尺長,我仍清楚記得她那時的模樣:她的眼睛緊盯著雙腳,每一腳都冷靜、緩慢地踏出,前腳的腳跟緊貼著後腳的腳尖,雙手在空中孤獨的伸展,隨著不穩的肩膀上下揮舞。她專注的態度總是讓我覺得被拋棄;在她的眼裡,全世界只剩下她與那道矮牆,其他不相干的事物則統統消失於無形,包括我。

我總是被她的認真惹惱,當我失控的尖叫、跺腳,她也只是繼續進行著那屬於她個人的無聲遊戲,留下孤寂、無力感和我在另一個時空度過每個永恆的午後。儘管這遊戲進行的那些時光是多麼的令我痛苦,在選擇遊戲時,我總無法忽視她對這遊戲的熱愛;而在遊戲開始後,又無法把她丟下。我會徘徊在公園中其他的遊樂設施之間,或近或遠的望著她,偶爾,裝做不介意地將她隱藏在我視野中樹叢的另一端,假裝是我遺忘了她,卻又往往在幾秒鐘後發瘋似地奔向花圃,再度回到她的身邊。

最後一次玩這遊戲,結束於被空虛感攫獲的我。

我自公園的另一端助跑,再閉上眼睛,使盡全身力量狠狠撞向踩在矮牆上的妹妹。我用我白皙的肩膀,將妹妹從另一個宇宙撞了回神,也將我倆的童年撞出了妹妹房間的陽台,撞上了路面,跌進了由白色粉筆構圖、描繪著我身形的最後深淵。

多年後,當我從那由白色粉筆構圖、描繪著我身形的最後深淵中爬出,我體驗到了真正的疏離。直至此刻,當我再也無法向妹妹傾吐,我才明白,那時的我是多麼地受到她靈魂的吸引,卻又深深地嫉妒著她。

我在老家的街頭慌亂的尋找妹妹,卻發現我所有的哭喊都彷彿是童話中為王子而死的美人魚,化作海面上的泡沫,只短短維持幾秒鐘,就被下一波海浪淹沒。從前我不常說話,時常輕易地放棄與人溝通,現在卻十分渴望能夠與人連結,將我所想的一切都一傾而出。

一陣異常輕盈的狂奔後,我在童年的公園前停下腳步。

對喔,妹妹到台北讀書了。

姊,我考上了。

姊,我走了。

姊,你最近怎樣?姊,姊……

記憶中,妹妹的嗓音被收訊不良的電話用沙沙聲掩埋,爸媽從我手中奪去電話,著急地撥著一串串的數字,互相指責著對方,又一起指責電信公司。我被遺棄在沙發上,聽到終於接通的電話中,妹妹高聲向爸媽描述她那多金的男友,對她是如何地百般寵愛,又聽她開心地宣布,她下個月即將在最棒的舞台公演,還不忘感謝爸媽讓她到大都市,才能有這麼好的機會,而她哽咽的告白,則弄得爸媽又哭又笑……

那次從矮牆摔落的意外,在妹妹纖瘦的胳膊上留下了傷疤,也喚醒了媽對我遺忘已久的戒備。

在急診室,媽在大庭廣眾之下,第一次毫不手軟地打了我兩巴掌。然而真正讓我忘不了的,是她隨後用顫抖的手指指向我──「剋死你自己親媽就算了,不准你……不准你來害死我女兒!」──驚訝的淚水在我眼眶打轉,我帶著疑惑瞪著她,兩人就這樣僵持著。最後結束這段沉默的,是爸打在媽臉上的一記清脆響聲。

自此,我與家人之間的關係,就像卡死的發條,再也無法放鬆。爸與媽爭吵多日,最後由祖母決定了對我的懲罰:由爸拿粗麻繩將我綁在瓦斯爐邊,抓住我的手,將我的左手手掌翻開,打算由剛燒開的滾水淋上,留下與妹妹臂上等同醜陋的傷疤。

但誰也沒料到,真正使我放棄自尊的,卻是在等水燒熱的過程。一改先前一聲不吭的倔強,我大哭著哀嚎,甚至千方百計地向媽求饒──只因我無法忍受身旁美麗的爐火,將我緩緩地、一步步推向折磨的深淵。最後,我昏死過去,然後在一陣嗆鼻的冰涼中醒來,而那一瞬,妹妹將剛潑出冷水的水桶,高舉在我臉龐上方的影像,和下一刻滾水在我手上所形成的燙傷,一起同時深深烙進了我的腦海。

不知道為什麼,葬禮結束後,家人們一個一個記錄著送來的白包時,我哭了起來。好久沒哭得如此暢快了。哭著哭著,我回想起了一個和妹妹共處的午後。

那次是剛剛買了新舞鞋。

「姊!」

我猛然抬頭。妹妹在她的房門口向我招手,逆著光,我瞇眼望向她。我想起她手中那雙舞鞋的價格。她的笑容在我眼中是多麼刺眼;她每個興奮的動作看起來都像挑釁。

我怒瞪著她。為了某種不知名的原因,我用盡身上所有的憤怒,直勾勾的瞪著她。妹妹困惑的看著我,而那是我最反感的一種表情。我倏地拿起身邊的某本書,扔向妹妹,在我倆都尚未反應過來之前,那本破舊的字典就這樣砸在妹妹的鎖骨上。

妹妹的慍怒只維持了不到一秒,她隨即恢復冷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再默默關上房門。也關上了那道爾後再也未曾對我開啟的心門。

幾年後的某一天,我躲在廚房外,聽見爸媽在廚房的對話:

「喂,」

媽指著餐桌上剛寄來的信用卡帳單說:「這個月……」

「不會吧,你刷附卡喔?」

爸一把搶過帳單:「不是跟你說過要少刷一點?」

一陣安靜後,爸開了口:

「我算給你聽,我每個月薪水四萬五,貸款兩萬,油錢少一點五千,小女兒在北部的花費,都是我在撐,連老大重考的補習班也不讓她去了,還是沒剩多少,啊這帳單要怎麼付哪!」爸口中的「老大」自然就是指我。

「……你貸款有幾筆?」

「兩筆。」

「喔。」

媽稍微頓了一下,說:「賣車子的時候我不是有給你八萬?」

「買新摩托車的時候我還你五萬啊!」

「嗯。」

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沉默。

我只聽到我的呼吸、爸媽的呼吸,都靜靜地、沉沉地。

我瞪著我的指骨。

媽又開口了:「啊你那邊的房子要不要整理一下?」

我們在老家還有一棟透天。

我們唯一的一棟房子。很大,但是我知道那是妹的嫁妝。

幾年前,是我被大學退學的隔年,妹妹考上了南部最好的舞蹈班。

在放完兩串鞭炮之後,爸媽就決定要搬家,不顧我的反對。

後來,我離開家庭會議,摔上了房門,顫抖的發誓再也不與妹妹講話。

租了新房子,換了新環境,大概就是那之後吧,我也不出門了。

「那是小妹的嫁妝,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賣啦。」

爸點了根菸。

「啊你也可以租人啊!一個月一萬就可以付貸款了嘛。」

「我沒錢整理。」

「你只要把你那些東西搬一搬就好了。」

「喔。那我過年把那裡的書搬過來,其他東西都不要了。」

我想到祖母的牌位,也要請來這兒的公寓嗎?祖母會坐電梯嗎?

我發現我在啃指甲。

「你有沒有跟你姊……」

爸急切地打斷了媽:「我跟她要過了。」

「你一次跟她要她當然拿不出來啊。你叫她一個月還一萬嘛!」

媽的音量有些降低。

整間房子只剩爸的吐煙聲。

媽又說了:「我明年五月以後就少了一個會。之後我一個月補貼你一萬。」

「不用。」

「沒有啦!因為水電那些都是你在付嘛。」

接下來又是一段冗長的寂靜。

「日子還是得過。」

媽頓了頓。

「就得這樣過。」

許久。

我摸了摸我的指甲,走進廚房。

媽抬頭看了我一眼。

那眼中有些什麼?我至今還在思考。

是疲憊?無奈?羞愧?還有一絲絲的指責?

我瞬間為了自己感到丟臉。

也開始痛恨亮麗、卻搶走一切資源的妹妹。

媽將視線從我臉上移開,看著桌面。

她開了口,飽滿的眼袋在臉上跳動。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你去把茶包放進壺裡。再沖一壺茶吧。」

隔日,茶包還泡在壺中,茶已然完全氧化成黑色。我將對世界的惡意連同深色的茶水倒進了水槽中的孔。

水管沒有帶走什麼。

人們倒進去的東西,都會繼續存在。

都將隨著水,繼續流,流到某條河川、某片海洋,在某個地方,繼續存在。

各種不同的情緒自我的身邊流過,遠處傳來人群的聲音。我的記憶再度模糊,靈魂則隨著誦經聲平靜下來。

我知道,妹妹聽到我死訊的那一刻依舊維持著她那傲慢的冷靜。

「她是從妳房間跳出去的。」媽平靜的聲音爬過電話線,緩緩地落在妹妹心上。

掛了電話之後,她或許疑惑了幾秒,或許恐慌了幾秒,總之我並不清楚她最原始的情緒。但我十分明確的感應到她接下來一湧而上的歉疚。那股歉疚彷彿是我死後所散發的惡臭,侵略性的在她身邊瀰漫開來,短短幾秒就充斥了她所在的空間,並且,我已預見到,會揮之不去地伴隨她一輩子。

的確,我當時在她身邊。預期中的報復快感並未出現,妹妹的那股歉疚,反而把我弄得不知所措。我原先的理直氣壯,在看到妹妹微紅的眼眶後,登時轉變成悔意,藤蔓般地在我心頭迅速滋長,直至我倆一起放聲大哭,而無法互相慰藉的痛苦麻痺了我……

最後,我想我是下定了決心,才能夠穿過那隔閡,抱起妹妹。

那比較柔軟的接觸就像是我與她之間隔了一層果凍,有股張力,滿溢在我倆之間。但是我知道,妹妹也感受得到我。她漸漸止住哭聲,只剩紅腫的眼睛下還有些許淚痕。她既不驚慌,也不迷惘,她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我緩緩地放開了雙臂。妹妹擦了擦眼淚,她瘦長的身形穿透了我,我倆之間曾經存在的碰觸瞬間消逝在空氣裡。她慢慢走到CD架前,彎腰仔細的尋找,在最下層找到了一片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白皙的手輕輕的把它放進音響。她臉上掛著笑,雙眼對著空氣眨了一眨,用低低的喉音跟著旋律,雙手則放在大腿上敲著節拍。她脫下外套,任憑它掉在地上,閉上雙眼,用雙腳在木製地板上,走起了童年記憶中的公園矮牆。

她沿著房間走出那道矮牆彎曲的輪廓,並伸出雙臂,在空中維持平衡,但她神奇地沒有撞到任何東西,包括我。她是用心在走,而她的心上有著眼睛。我帶著淚,跟在她後頭,也沿著她留在地上的殘存溫度走了起來。

等她走完時,我早已離開房間,也放下了童年的那道矮牆。

沉靜的音樂仍會流淌在我倆之間,交錯的音符穿過我們的靈魂,悄悄的將兩個世界編織在一起。我們之間仍然存在著距離,或許那距離比以前更遠,但這中間已不再有任何無法穿越的隔閡;像大海那樣的寬廣,確實有著無邊無際的清澈。

我知道她不可能不悲傷,失去親人的痛會像蠹蟲,一點一滴啃囓你的心,蛀盡你的情感,唯獨留下不具喜、怒、哀、樂的空殼,寄生在軀體上行走餘生。

我回到了那由白色粉筆構圖、描繪著我身形的最後深淵,重新躺了回去。我知道,我必須前往下一個旅程。

我想在我離去那一瞬間,我得到的只是永恆的失去;然而真正的救贖,是在死後才開始。

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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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ea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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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20 22:07

老實說,當我看完時,

不知怎麼搞的,

有一股想哭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