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位一身白亮綢，紅滾邊，燈籠褲的老伯，掀開布幔闖進舞台中央，黑白色調樂手好不容易營造的高雅氛圍，就像精心排列的骨牌，全部被推得七零八落。

咦！今晚的劇碼，是雜耍嗎？我恍然身處錯置的時空。記得是大陸木笛家涂傳耀來台演奏的呀！

看著理著小平頭的雜耍老伯，單眼皮笑咪咪地，慢慢舉起木笛，我不禁噗嗤一笑，忙不迭地掩住嘴巴。沒錯，就是涂大師，只不過太不注重衣裝罷了！

接著，一股濃洌的音汩汩而出，帶著旋轉的力道，震波頓然迴盪整個廳堂，伴奏的笙管竹隨之齊鳴，就像海上滔滔巨浪，但這股音，不但沒被淹沒，卻駕馭著浪，掀起龍捲風。

短短幾秒鐘的長音，就抖落了嘲弄，攫住感官，我……完全入迷！

一笛果能當千軍萬馬？眼看著涂大師丹田吐納，隨著身體的律動，似乎生命氣流全部透過簧片經過氣孔流洩而出，捲起陣陣風暴。

「鄱陽漁歌」，帶著歡快的調子，涂大師雜耍藝人般的服裝，配合豐富的肢體動作，我們果真就被引到鄱陽湖邊，看著忙碌的漁船穿梭，聽著漁夫撒網呼喝，還有魚群在浪頭翻躍，在網罟中掙扎……

音階快速爬升，又調皮地溜下滑梯，抖顫著濃稠，跳躍著清亮，時而沈潛時而囂張，忽而輕快忽而雄壯，就像鄱陽湖裡最狡詐的一條千年魚精，在魚群白浪漁夫間刁鑽活竄，攫住所有又嫉又恨的眼光，成為漁夫一輩子最大的挑戰。

笙管竹樂音繁複，涂大師的笛聲卻衝出重圍，鑽進我的耳膜，刮搔著，撩動著，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魔術？

心旌仍然搖曳時，第二位大師上場，長袍馬掛裡的他，有股合宜的斯文氣質，藝術涵養煥發，就像在國家音樂廳演奏該有的模樣。

剛剛被涂大師的燈籠褲顛覆的高雅氛圍，全部拼湊回來了，我猜想，連不起眼的涂大師都這麼叫人驚奇，這位俊逸大師應更值得期待吧。

他優雅地橫笛就唇，旖旎之境的鎖鑰就開啟了，他的笛音如同機械的主輪軸，帶動其他伴奏的齒輪和諧運轉，迴盪在耳際的，是無懈可擊的交響樂；他的笛音，也像象棋裡的主帥在後方壓陣，指揮著先鋒部隊右翼左翼輪番上陣演出。

但，這場梆笛獨奏，卻缺乏主角的鮮明性格！我的聽覺下意識地蒐尋主笛聲，但是相當不容易，它總是隱沒偶爾浮現，多半只是扮演嵌入繁複樂曲裡的一股旋律而已，不禁悵然若失。

中場休息20分鐘，我興致勃勃地找人聊聊，一方面沈澱一下自己的激動，另方面也想客觀地衡量一下主觀的感受。

同行的兩位小姊弟，練習國樂已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問他們覺得哪位吹得好？姊姊想了想，搖搖頭，弟弟轉動骨碌碌大眼，皺皺眉頭，不太確定地說：「第二位吧！」姊姊點點頭表示同意。身旁的友人，也挑了第二位。

「為什麼呢？」姊姊說：「他吹的聲音很清脆乾淨。」我說：「可是第一位涂大師，吹出第一個音後，就讓其他的樂聲都黯然失色，帶著濃厚的感情，娓娓在你耳邊訴說，鑽進你的七魂六魄，第二位吹得很棒，可是就缺少了這樣的魔力……」

姊弟倆和友人，沒有反駁，卻也不置可否。

涂大師再度上台，這回兒他化身一頭牛，樸素布衣取代了鮮豔的雜耍服，演奏「牛歌」。我其實不知道，牛兒的神態脾性，宿命悲歡，如何透過一管梆笛訴說詮釋，只見涂大師揚起的手臂與笛連成一線，隨著笛音隨興擺盪，笛子幻化融合，竟成了涂大師身形的一部分，那是張哞哞叫的嘴，那是雙翕動的大耳，也是彎曲的堅硬牛角，或是流淌著真摯神情的黑眼珠。

樂音嬝嬝，直探牛兒的靈魂深處，木笛的簧片好似牛兒的聲帶變的，發出略顯低沈的抖顫，涂大師曲罷索性「哞」了叫了一聲，為這場擬態演出劃下逗趣的句點。

最後一曲，無伴奏，除了一縷笛音，極端安靜，卻吹起瑟瑟秋風，颳起凜冽寒流，一時片刻，我恍然置身蕭索野店，聽著咻咻風聲搖晃著斑駁的窗櫺，忽明忽暗的油燈，似乎映照著一位滿懷愁緒的孤臣孽子，及自我放逐的浪人，胸臆鬰積的憂憤旋轉著、震盪著，充塞整個廳堂。

原來，涂大師口中氣流，刻意避免振動簧片，不是宮商，也不是角徵羽，完全摒除音樂性，只是一陣陣的嘶嘶煞煞，是音樂，又不只是音樂，似無音樂性，又滿溢音樂情緒。

當最後一股飽含生命悲歡的笛聲豌豌蜒蜒，漸漸消失在天花板，餘韻直透地心，留下幾秒鐘的空白後，恍神的聽眾才如夢初醒，掌聲洩洪了，盈滿淹沒整個廳堂，久久不退，讓我的意識飄浮著……飄浮著……。

隔天，和一位梆笛發燒友聊天，聽完我的感動，她很委婉地告訴我：涂傳耀比起魔笛俞遜發，知名度和受肯定程度可能有些差距。

現實的訊息，並沒有帶來失望，我反而慶幸未事先得知，免得單純的感動，摻雜了品牌印象的雜質，以及先入為主的扭曲。

或許，身為梆笛門外漢，因為無知所以單純，反而能聆賞出技巧型式以外的動人質素，一首生命禮讚的樂章。

就像參與春蟬成蟲的那一刻，看它啟動了共鳴的腹腔，便唧唧一夏至死方休，不為炫耀歌喉，也不是一場表演，而是單單地展現生命，十年的地底蟄伏，就為那一季的喧唱，同樣地，浸淫涂大師的笛聲，就像參與並見證了他生命的精華片段。

生命的本意不也如此，盡情地喧唱一季！我有幸藉著一場並不太賣座的音樂會，驚喜地撿拾大師靈魂的鳳毛麟爪，獨自珍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