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級的我堅信那是愛情,因為那讓我夜不能寐。我開始喜歡收聽電臺里的情感節目。當時的電臺里能收到各種各樣的節目,在一些非常奇怪的頻率里,我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很多其他國家之聲的節目,但是奇怪的是,他們都是中文的。節目里說著一些和我們的課本上不一樣的話。我覺得非常的好玩,還特地拿去給我爺爺聽,我爺爺一聽,連忙關掉,并機警地四下掃視。他正要張口對我說些什么,又覺得不放心,打開了門探出頭看看,又打開五斗櫥看看,趴在地上往床底看看,然后嚴厲地對我說,這是在收聽敵臺啊。 我說,什么是敵臺。 爺爺說,就是敵人的電臺。 我說,敵人不是都被槍斃了么? 爺爺說,敵人是槍斃不完的。我明天馬上把這個情況匯報給組織里,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就說你是不小心調到了這個臺,并且主動舉報給了家長,明白么? 我說,明白了。 我第一次為政治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的小收音機被爺爺上繳了國家。爺爺回來還說,可惡的敵人,他們換了頻率,組織上檢查的時候已經什么都搜不到了。小孩子千萬不要聽這些,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那些都是資本主義垃圾。 我問爺爺,我的收音機呢? 爺爺說,上繳了,被封存了。 我說,那我的磁帶呢? 爺爺說,什么磁帶? 我說,《男孩不哭》。 爺爺說,在收音機里,當然也被封存了。 我當時就哭了。 我爺爺見我哭得傷心,說,這樣,我明天去申請一下,把磁帶拿回來,那個收音機我估計還要放一段時間,那個磁帶叫什么來著。 我哭著說,《男孩不哭》。 爺爺問我,誰唱的? 我說,小虎隊,小虎隊。 爺爺問我,小虎隊,哪里的部隊? 我說,不是部隊,是個組合,由霹靂虎、乖乖虎和小帥虎組成的。 爺爺說,哦,是個樂隊。 我鼻涕都快掉到地上,說,是個樂隊,是個樂隊。 爺爺說,嗯,我明天去拿回來,是哪里的樂隊? 我哭得更大聲了,顫抖地說,是臺灣的。 爺爺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說,雖然改革開放了,但是臺灣的東西還是要小心的。 我說,爺爺,你幫不幫我拿回來? 爺爺說,等組織決定。 在這個春天里,我沒有磁帶和調頻陪伴我,我坐在窗邊的寫字臺上,將這盤磁帶每一首的歌詞都默寫了下來。我特地把《我的煩惱》默寫在了單獨的一張紙上。 當你的眼睛籠罩著憂郁,我知道再也不能騙自己,秋天的落葉終究會凋零,我們的故事要走到哪里。輕輕走出你的夢,不敢唱起那首歌,當愛情收回最后的眼淚,奔跑的孩子一樣會心碎。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今天說愛你明天就后悔。狂熱的夜無處追,這樣的愛只一回。如果你能愛上這樣的我,我愿意為愛苦痛,如果你能愛上這樣的我,我愿意為愛煩憂。 我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狂熱的夜無處追,這樣的愛只一回”。當時我認為,我這一輩子就愛這樣一個人了,所以趕緊要讓我知道,這個女孩子到底是李小慧、劉茵茵、陸美涵、倪菲菲之中的哪一個,我覺得哪一個我都能接受,而如果1米5的她們能愛上這樣1米4的我,我愿意為愛苦痛。 我兒時的家就住在國道的旁邊,我當時騎著自行車,在危險的卡車和時常不亮的路燈下幻想,在未來的旅途里,香車美女,奔向遠方。不想是破車孕婦,孩子還不是我的,連他媽都不知道孩子是誰的。娜娜在活躍了一陣子以后靠著側窗睡去,手里還握著一個果凍。但是我帶著這個累贅是不能準時到達目的地接到我的朋友的。他只有我這么一個朋友,我想,當他出來的時候,若沒有我,該會多么孤獨。此刻繁星遠去,沉云撲來。夜晚深到了它的極點。這一天漫長扎實,我和娜娜遠去百多公里,我輕輕地推醒了她。我說,娜娜,我們找一個地方住下來。 娜娜睡眼蒙,對著我聚焦了一會兒,問我,這是在哪里? 我說,國道上。 娜娜問我,我們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我說,我們先住下來吧。 娜娜點頭,說,嗯,你繼續開,到了叫我。 我們正在接近一個城市,我本以為遠處的燈火是大型的化工企業,但路邊不斷增加的補胎店告訴我,城市到了。路面也從兩車道擴充到了四車道,兩邊的墻上寫滿了標語。這里正在評選全國文明衛生城市。這個城市相對這條國道并不呈夾道歡迎狀,它在國道的右側,在未來的幾公里中,每一條往右支路都通向城市的中心,左邊依然是一些新興的工廠。路過了幾個路口以后,在一大片空地上,我看見了一座皇宮似的建筑,我情不自禁地哇哦了一聲,開近一看,是法院,射燈都將國徽照得熠熠生輝。在法院的旁邊還有一個龐大的陰影,我遠看沒有發現那里還有一個建筑,開近才發現那是比法院大十倍以上的建筑,只有門衛的小燈亮著。這座建筑擋住了月光,把法院大樓的一角淹沒在陰影里。自然,那是人民政府的大樓。我沿著國道開了許久,這是第一次看見夜晚不亮燈的政府,讓我對這個城市徒生好感。圍繞著政府大樓一圈的射燈就像火炮一樣瞄準著它,我很想知道當華燈都亮起,這該有多壯觀。往旁邊開了一個路口,我看到一個很豪華的賓館,叫明珠大酒店。我將車停到了酒店的門口,準備叫醒娜娜,服務生馬上示意我這里不能停車。我說,我知道,我去前臺問問。 服務生說,那你也把車停好。 我問他,我的車停哪里? 服務生告訴我,地下車庫。 我問他,我停在地面上不行么? 服務生說,停在地下安全。 我駛遠一些,到了地面上的空停車位,叫醒娜娜,說,到了。 娜娜睡得投入,醒來以后有些難受,拉開車門將身子探出車外就吐了起來。 我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背,環顧著四周。 娜娜吐完以后轉身淚眼汪汪看著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沒弄到你車上。 我說,不要緊。 娜娜突然透過我的車窗看見了明珠大酒店,大叫一聲,哇。 我說,怎么了? 娜娜說,我們住這么好。 我說,住得好點。你身體不大舒服,住得好點,好好休整休整,我們再繼續上路。 娜娜莞爾一笑,露出職業語氣,道,沒想到你是大老板啊。 我說,哪里哪里,打完折應該也不貴,不過押金應該要交不少,這樣,我給你三千塊,你去里面開一個房間,大床雙床都可以,到時候如果多的話,你就把錢給我,少的話你就出來告訴我,我再給你一些。 娜娜說,不用那么多吧,應該。 我說,你拿著,以防萬一。 娜娜在車里想了十多秒,說,嗯,那我去開,你在這里等著。 我說,我在這里等著,我正好把車里收拾一下。 娜娜突然深情凝望著我,我想,也許是她為我所感動,我讓她住那么好的酒店。車里的卡帶播放著辛曉琪的《承認》,娜娜特地等到最后一個音符結束,然后突然勾著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吻我以后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吐過,連忙說,老板,不好意思。 我說,我不是老板。 娜娜說,謝謝你。 我揮手說,你快去吧,天黑了。 娜娜說,早就黑了。 我說,別賴在車里了,快去吧。 娜娜突然幫我理了理頭發,淚水直接墜落。我說,你怎么了。 娜娜說,你知道么,以前我在發廊做的時候,那時候店面很小,而且查得也嚴,所以都要出去才能做。那些客人,像你這樣有車的,一般都是開到郊外,或者就是開到一個小旅店,有的完事了甚至都不愿意把我送回去,我為了省錢,有的時候覺得沒開出多遠,我就走路想回到店里,但是一走路才知道,汽車開一分鐘,我要走半個小時,而且我還穿著高跟鞋,可是我想既然我走了,我就不打車了,因為反正都在起步費里,要不然之前的路就白走了,于是我就一直走一直走,好不容易看到店的門臉了,突然又有一個開車的客人,和我談好了價錢,把我拉到很遠的地方,完事了就把我扔在國道上,說他有事情,要走,不順路。那次我是真的想打車,可是我叫不到車了,我就一路又是走啊走,我的腳都起泡了,走了半個多小時,有車打了,可是我一想,我一打車,剛才的路豈不是又白走,我真的不是心疼8塊錢的起步費,真的,我當時出去接一次客,老板娘給我提成有八十塊,但是我真的舍不得我剛才走過的路。我好不容易又走到店門口了,又停下來一個面包車,問我做不做,我說,太累了,不做了。面包車里的人說,你客人那么多啊,都做不動了啊。我說,我做得動,可我走不動了,除非你別開遠。他們答應了,然后我們就談好了價錢。 說到這里娜娜頓了頓,我說,嗯,然后呢? 娜娜嘆了口氣,說道,我以為呢,我以為那天我生意好,一潑接著一潑。 我改正道,一撥接著一撥。 娜娜說,哦,一波接著一波,反正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板,你看我這個成語用的對不?然后面包車上的男的說,沒問題,讓我上車。他那個面包車貼了大黑膜,我想,反正后面有大黑膜,我就讓他往旁邊一靠就行了。面包車后面門一開,我穿著高跟鞋,光顧著看底下踏板了,我腳剛踏上去,哪知道面包車里還有其他人,他們一拉我的手,我就給拽上面包車了,然后門一關,車就啟動了。我想,完蛋了,要么是搶劫犯,要么是強奸犯,我當時就嚇傻了。 我問娜娜,接著呢,是不是遇見歹徒了? 娜娜說,更慘,遇上“掃黃”的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 娜娜說,我很鎮定的,我告訴他們,我不是小姐,我是出來玩的。但是他們掏出了錄音筆,我剛才開價的那些話都給錄進去了。媽的這幫人都有錄音癖,太陰了。我直接告訴他們,我沒有錢,我剛入行。那個時候我真的剛入行,很勤勤懇懇的,好不容易攢了一點錢,舍不得交罰款。后來他們就說,要不就沒收今天身上所有的營業款,還要我伺候他們車里的三個人。 我關切地問道,后來呢? 娜娜說,后來我就和他們討價還價。 我問她,結果呢? 娜娜說,他們沒收了我三百多的營業款,但是留了我十塊錢打車回去。 我說,不是說這個,是他們提出的別的要求? 娜娜說,那我只能服從咯,但是我提出的是一個一個來,而且其他人要在車外面等。反正我就是干這一行的,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至少不用罰款。 我沉默不語。 娜娜說,后來我就想,我應該和他們一樣,也要有錄音癖,應該要買一個錄音筆,放在包里,碰上這種情況就錄下來,然后向相關部門舉報他們,至少他們的工作就都丟了,這叫維權意識。那天我好心疼啊,當然,身子也有點疼,但最主要是腳疼。早知道我就不走那些路了,都白走了。但是我工作了半個月以后,我就真的買了一只錄音筆。 我詫異地看著她,說,你真是敢想敢做,后來你成功了沒有? 娜娜一臉沮喪道,后來失敗了,上次來訛我的那些人只是城管,后來遇見了警察,沒的商量。而且他們還搜出了我的錄音筆。在政策寬的時候,別的小姐交代問題以后只關了一天就出來了,但是我那次關了三天。 我問她,為什么? 娜娜說,因為他們說我可能不光光是做小姐,還有可能把嫖客的對話錄下來,然后去敲詐嫖客。我當時很生氣,說,你們怎么能把我想象成那么骯臟的一個人啊,我一向是賓至如歸的,我怎么可能去敲詐他們呢?你們怎么可以這么污蔑我呢?然后我向他們反映了我上次被城管的“掃黃”隊敲詐強奸的過程。 我問她,后來呢? 娜娜說,他們記錄了一下,但是我說了至少一千個字,他們只記錄了幾十個字,我估計他們不會去調查的,他們說,沒有證據,但是看我也不像說謊,但我還要多留兩天,要調查兩天,確定我沒有涉嫌敲詐的行為以后才可以。倒霉死了。喏,就是這支錄音筆。 娜娜在包里翻了半天,將錄音筆翻了出來。在我面前晃動幾下,說,就是它,不過我現在也用不到它了,我最希望有一個照相機,可以把孩子長大的過程拍下來。不過現在能生下來養活就不錯了。這個錄音筆,后來我就用來唱歌。我錄了我自己唱的好多歌。但是唱得不好聽。和明星唱得不好比。但是比我那幾個姐妹唱得強多了。這個就送給你了,你保存好啦,給你放在扶手箱里,我走了,我去開房間了。 我說,去吧。 娜娜打開車門,又轉身回來,凝望著我。 我又擺擺手,說,快去。 娜娜猛一轉身,快步向酒店門口走去。 我說,等等。 娜娜緊張地一回頭,問,怎么啦? 我說,剛才你哭什么?你說著說著就沒有再解釋。 娜娜說,嗯,不知道,沒什么,覺得你好,當客人要和我做的時候,都開的那么破的房間,你都不要和我做,卻帶我去那么好的地方。還帶我吃東西,讓我坐在車上那么久,還聽我說那么久的話,快有好多年了,沒有一個男的聽我說話超過五句,不過我知道的,我知道我是個什么,你放心好了,謝謝你,對不起你。 我說,別多想了,主要我自己也想睡得好些,快去吧。 我一直目送她的身影,娜娜回頭了幾次,但我想她應該看不到我在看她。我忍不住有些傷感,娜娜走上了臺階,又回眸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佇立了幾秒,慢慢向酒店大堂走去,一直到我完全不能尋找到她的蹤跡。我踩下了1988的離合器,掛上了一擋,對著她走的方向輕聲說道,再見。 娜娜轉過頭去的那個時刻,我說不清是解脫還是不舍,我想,對于不相愛的一男一女,在一個旅途里,始終是沒有意義的,她的生活艱辛,我愿意伸手,但我不愿意插手。我有著我的目的地,她有著她的目的地,我們在一起,誰都到達不了誰的目的地。此刻的她應該正在柜臺上問服務員還有無房間,不知道她會為我們要一張大床間還是標準間,只可惜我已經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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