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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6)
2012/10/25 11:17:12瀏覽157|回應0|推薦1
  ----韓寒
  我開著車拐出了這條繁華的岔路,上了坑坑洼洼的國道。對面就是一個巨大的假中石化加油站。過了這個繁華的地方,前方就是一片黑暗,我并不想把這個我并沒有感覺,而且已經懷孕的姑娘帶進黑暗的前路,但是我也無法將她拋棄在繁華的此地。我把她當做一個旅途上的朋友,一個可憐的母親,但我并不是哪位內射的父親,所以我必須要找一個合適地方把她放下來。我假裝不經意地換擋,告訴娜娜。
  娜娜,你聽我說,你去找那個男的,現在就打電話,我也給你一點兒錢,你加起來,應該能把孩子生下來了,你想辦法借一點兒,把孩子稍微養幾個月,然后回老家,到時候你的父母肯定能接受,老人都很喜歡小孩的。
  娜娜決絕道,我不回去,我不要你的錢。
  我說,那你怎么教育這個小孩呢?你教育小孩的錢從哪里來呢?
  娜娜說,還是出去賣啊。
  我說,那你對這個小孩子的未來有什么打算呢?
  娜娜說,不用出去賣啊。
  我說,但如果是個男孩子呢?
  娜娜說,我要送他出國。
  我說,你怎么送他出國,你有什么能力送他出國啊?
  娜娜說,我不是和你說過了么,我可以賣到四十歲。
  我說,娜娜,不是我說你,以你的姿色,出去賣沒有什么大的前途,你只能賣到兩三百,而且還不穩定,大的桑拿也不會要你,你站街也不安全,去美發店賣不出價格,我建議你去學學打字,可以給領導做個秘書什么的,或者去機關做個打字員。
  娜娜轉頭問我,你有關系么?
  我說,我沒有關系,你可以去試試。
  娜娜笑道,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天下這么多會打字的,沒有關系怎么可能進機關單位。你放心吧,我積累一點兒資本,我就自己盤一個美容美發店下來,外面洗腳,里面特服,我去找幾個姐妹,我自己就收手了,從事一些管理工作。
  我也笑了,復述道,從事一些管理工作,很好。
  娜娜認真地規劃著人生,我這么一個店,如果有五六個技師,我一年抽成也能抽個十萬塊——娜娜攤開了雙手,活動了一下所有的手指,接著說——那樣,如果是個女孩,我就好好養,讓她變成公主。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淫窩里的公主?
  娜娜明顯很高興,道,那我當然不會讓她看見我做的生意。我就把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去好的學校念書,從小學彈鋼琴,嫁的一定要好,我見的人多了,我可會看人了,我一定要幫她好好把關。如果是個男的,我就送他出國,遠了美國法國什么的送不起,送去鄰國念書還是可以的,比如朝鮮什么的。
  我不禁異樣地看了她一眼。
  女孩子在構想未來的時候總是特別歡暢,娜娜始終不肯停下,說道,到時候,他從朝鮮深造回來,學習到了很多國外先進的知識,到國內應該也能找個好工作,估計還能做個公務員,如果當個什么官什么的就太好了,不知道朝鮮的大學好不好,朝鮮留學回來當公務員的話對口不對口……
  我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對口。
  娜娜得到首肯,喜上眉梢,那就太好了。如果當不成公務員,就做點生意,我這里應該還留了一點小錢,就是娶老婆麻煩,如果沒買起房子,就得娶個外地老婆,不過不要緊,因為我們在這個地方,本來也是外地人,說不定娶了個外地的,正好是我們本地的。但我們本地也沒什么好,窮鄉僻壤,如果能娶到一個城鎮戶口的老婆就好了,娶個大城市的老婆那真是有出息,比如娶個上海老婆,北京老婆,那我就開心死了,萬一弄得好,娶個外國老婆,娶了朝鮮老婆,那真是出人頭地了,這要是娶到一個美國老婆,哈哈哈哈……
  我跟著她一起大笑,哈哈哈哈。
  娜娜突然間安靜下來,低聲說,可是,我攢了多少時間啊我才攢了兩萬塊,你知道有些人很變態的,有的人喜歡看你跳舞,一跳要跳一個小時,好多客人喝了酒,怎么弄都弄不出來,有些客人一定要你說下流的話,還有要親嘴的,還有說要全身漫游的,有的客人干到一半,說讓我轉身,我就轉身了,他就偷偷把避孕套給取了,我到最后才發現的,我很小心的,如果不用套的,我要檢查他半天,看了沒問題才行的,后來我就得了病,你別緊張,你聽我說完,我就是覺得那里不舒服,我跑了好多地方去看,你不知道我把整個縣城的電線桿都看遍了,一家一家對比,最后去了一家,說是技術最好的,一檢查,我得了好幾種病,什么尖銳濕疣、皰疹、梅毒、淋病都得了,嚇死我了,醫生說一定要好好治療,否則會轉變成宮頸癌,變成宮頸癌以后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當時緊張啊。醫生說,他們醫院里新到了一個什么射線的遠紅外治療儀,發出紅的光,要照一個療程,每個療程半個小時,一個療程照十次,一次五百八十元,我就去照了。我心里當時那個難受啊,我又怕害了別人,我半個月都沒開張接客,就每天下午去掰開來照半個小時,照了一個療程以后,又抽了一次血,醫生說控制住了,但是因為我得的病實在太多,只好了兩個,就是梅毒和尖銳濕疣,還剩下皰疹和淋病沒好,需要繼續治療一個療程,療程的內容是繼續照紅外射線,還要掛水,每次都要給我掛那個什么氯化鈉還是什么氰化鈉,每次都掛……
  我又打斷了她,說,是氯化鈉,就是生理鹽水,是氰化鈉的話你真的每次都得掛……
  娜娜越說越氣憤,道,是的,就是生理鹽水,我說,醫生,能不能照五次,我卡里錢不多了,醫生說不能照五次,照五次容易復發。他問我卡里有多少錢,我說夠是夠,但是我還要過日子,醫生指責我說,是過日子重要還是身體重要,還說我得這種病一定是性生活不檢點,讓我要把和我有過接觸的患者都一起帶來治療,我騙他說,我男朋友出國了。醫生說,你男朋友肯定在國外不檢點,才傳染給了你。但是你自己要愛護自己的身體,一旦沒有治愈,以后你就不能再生小孩了。我一聽會影響生小孩,馬上又刷了一個療程。兩個療程以后,醫生說我的病好了。可是我還是覺得有點不舒服,醫生說那是因為紅外線殺菌效果太強烈,導致一些好的細菌也同時被殺了,所以陰道內的環境有點失衡,但是免疫系統很快就會自動幫我搞好,我說好的,謝謝醫生。醫生還給我開了達克寧,我說那不是治腳氣的么?醫生說這個止癢殺菌,覺得癢也可以再抹抹,但是現在你的體內已經沒有病毒了。我很高興,那天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是最后一個病人,我的醫生收好東西,口罩一摘,他媽的,就是那個我轉過身去的時候偷偷把避孕套摘了的禽獸,這個禽獸真的禽獸,聚左旋乳酸費用居然連自己發生過關系的女人都不認得,我長的有那么容易忘記嗎,氣死我了,我當時就和他鬧,要他賠我的醫藥費,那個醫生說不可能的,還說他記起來了,還說他自己也得病了,是被我傳染的,我說這怎么可能,我以前從來都是用套的,他說你們這種小姐,有鈔票什么都做得出來,又那么不衛生,我說搞什么,我很注意衛生的,他說他沒有問我要醫療費已經很好了,他也是用那個什么紅外線給照好的,我當時那個氣啊,就給砸壞了一個,我一砸以后心想,完蛋了,如果那個醫生一口咬定是我傳染了他,我又沒有什么勢力,而且我的職業還是犯法的,還沒來得及說理就被抓進去了,那就完蛋了。我砸了他們的紅外治療儀以后說,算了,我就不和你計較了。那個醫生抓住我,要我賠,說這個紅外治療儀要八十多萬,現在紅外線發射器被我弄壞了,我一看,真給我弄壞了,地上是碎掉的罩子。我一聽要八十萬,我就坦然了,我想我反正也賠不起,他們還能把我怎么著,要是八千塊,我反而緊張了。我都想好了,到時候我就告他強奸。我這一坦然,人也放松了,地上撿起了紅外治療儀的發射口,我這一看,頓時氣的差點沒有背過去,罩子碎了以后,里面就是一個桃紅色的小燈泡,媽的我對這個燈泡是太熟悉不過了,雷射除毛費用以前我在橫店的洗頭店里干的時候,掛的都是這種燈泡,我還親手擰過好幾十個,這個燈泡化成炮灰我都認識。我是越想越氣越想越氣越想越氣,我花了一萬多塊錢,就照了一個月的臺燈。
  我當時就笑出了聲。電臺里適時地響起了一個醫院的廣告:惠心女子醫院,惠心女子醫院,特色治療婦科疑難疾病,保證治愈,強大的醫療團隊,先進的醫療設備,完善的隱私保護,讓您一定擺脫疾病的痛苦。惠心女子醫院新到新加坡進口紅外線殺菌治療儀,不用開刀,不用涂藥,不留疤痕,還你青春。完了還播放了一曲蘇芮的《奉獻》,長路奉獻給遠方,玫瑰奉獻給愛情,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愛人……
  我問娜娜,娜娜,你用來照了一個月的是不是就是這個新加坡進口的紅外線殺菌治療儀?
  娜娜都快掙脫安全帶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收音機指證道,就是這個,就是這個,這個是騙人的,我要舉報。
  說罷,娜娜迅即掏出手機,撥打了110。說了半天以后,我問娜娜,110怎么說。
  娜娜說,110說了,他們已經登記了,但是這個歸工商部門管,這個屬于消費者權益糾紛的問題。但你不覺得這是詐騙么?你不覺得這個是詐騙么?
  我撫摸了一下娜娜的頭發,說,娜娜,你太真誠了。
  娜娜反思了半天,說,我其實也不真誠,我給他們買的避孕套是最差的牌子,一塊錢可以買五個,安全倒是安全,特別厚,還有各種顏色,客人都不喜歡黑的,說黑色顯小,哈哈哈哈。有一次我幫客人摘了以后發現還掉顏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客人可討厭了,真是報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著娜娜,不忍地說,娜娜,如果這個避孕套還掉顏色的話,那豈不是也會掉顏色在你……身體里?
  娜娜一下收住了笑容,微張著嘴巴驚訝道,哎呀,哎呀呀……
  我問娜娜,娜娜,那這個事情后來怎么解決了?
  娜娜說,后來我就鬧,但是也沒有鬧出什么效果來,院長都來了,我一看院長開的車,我就知道我沒戲,我說這個是假貨,他們死活不承認,說更換燈泡費用要四萬元,我說那個醫生強奸我,醫生說,你有什么證據?我就反問他,那你有什么證據說這個儀器是我打破的,醫生說,我們當然有證據,我們的煙霧偵測器里有攝像頭的。我當時就傻了。他們說,這事就這么算了,兩不相欠,他們自認倒霉,否則就把我的治療視頻和破壞財產的視頻放到網上去。我當時還不服氣,這個不是敲詐勒索么?這個不是非法拍攝么?有沒有這個罪名?哦,侵犯隱私,這個不是侵犯隱私么?后來院長說,你看看我的車的牌照,你去打聽打聽這個醫院的背景,我們醫院絕對是高端的正規醫院,不會出現你說的那種情況,你得罪了我不要緊,得罪了別人,恐怕……當然,這是法制社會,大家都不是野蠻人,我們也犯不著用怎么去對付你一個刁蠻的女子,但是你想想,你的小孩要不要在這個地方上學?以后要不要在這個地方找工作?他會不會遇見一些困難和阻力?這些都是你一個女同志要考慮的地方。好嗎?今天就這樣,大家都算了,醫院由我們自己來承擔這個損失,就當你女同志大手大腳不小心碰壞了,你的病,經過我們醫院的專家會診,我了解到也已經治愈了,你的名字叫……哦,病歷卡上應該有。反正這位女同志,大家都退一步,海闊天空,為了我們醫院,為了自己,為了小孩,怎么樣?……唉,我一聽院長這么說,我就放棄了,算了,萬一我以后的小孩還要在這個地方混,還是給他留點后路吧,我就是心疼我這個一萬多塊錢,我得接五十多個客人,你說我這個條件,有五十多個人看中我,容易么?
  我問娜娜,那你的病呢?
  娜娜嘆氣道,別提了,后來還是覺得不舒服,去大醫院檢查了一下,宮頸糜爛和尿路感染,吃了幾片可樂必妥就好了,我一看這個藥效果這么好,所以到現在還堅持喝可樂,一直沒有復發過。
  我沉默半晌,說,很好。
  我側臉看著娜娜,娜娜一股腦說了太多話,正四處掃視,很明顯她在找水。她想起來自己剛買的那堆零食里有水,便爬到后座,摸索半天,先遞給我一瓶。我道謝。娜娜又爬回了前座。我說,娜娜,你小心一些,別爬來爬去的。
  國道上的路燈一盞一盞過去,隔著幾盞不亮的,我望著娜娜的臉龐,這并不美麗也不丑陋的普通姑娘,平凡得就像這些司空見慣的路燈,它亮著你也不會多看一眼,它滅了你也不會少走一步,這個來敲我房間門的女孩子,我從未想過我會帶著她走出這么遠。她就像一個來主動邀請我的舞伴,我出于禮節合舞一曲,當然,我在合舞的時候并不知道是三個人一起跳的,否則我一定會嚴詞拒絕,無論《懷孕圣經》是怎么寫的,這樣的三P我一定不能接受。她的眼神不明亮也不暗淡,她的言語不文藝也不粗俗,她的神情不幽怨也無快樂。
  這樣的旅行在我年少時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夜晚的國道里,我帶著自己夢寐以求的女子,開著自己夢寐以求的車,去往未知旅程的終點。未知旅程怎么會有終點。旅途上沒有疲勞和困意,我們聊著電影和音樂,穿越群山和叢林,最終停在一泓無人的湖水旁邊,有一個沒有任何經濟頭腦的人開的酒店,干凈便宜。
  現實生活里,這樣的公路片在每一個環節往往都等比下降了標準。當路燈的光暈散在前風擋上,我仿佛回到了我騎著自行車的日子里。后來丁丁哥哥死了,我非常傷心。10號由于自己要一人飾兩角,把我排擠在圣斗士四人組之外。往日丁丁哥哥一定會出面給我要一個名分,但如今他自己都沒有了名分。我被小伙伴們慢慢地隔絕,一直到有一天,10號突然跑過來說,我們圣斗士委員會經過研究決定,你現在又是圣斗士了。
  說實話,我私底下鄙視和辱罵了他們一萬次。我告訴自己,這是傻×的游戲,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圣斗士,根本沒有人一拳能打出一個火球來。《十萬個為什么》告訴我們,沒有人可以超過光速。但是《十萬個為什么》沒有能夠告訴我,為什么我會被一起玩的伙伴們所疏遠,我不能厚著臉皮去哈他們,我也不能反抗些什么,看著他們互相發拳的時候,我只能默默地白他們一眼。如今10號告訴我,我又是圣斗士了,我小心肝一陣狂顫,問他,我是什么圣斗士,我是一輝么?
  10號說,不是,我還是一輝。但你是黃金圣斗士。
  我熱血上涌,相信世界上真的是有改過自新這么一回事的,霸道的10號居然讓我做了等級比他們高的黃金圣斗士。當時電視臺里剛剛放到那些青銅圣斗士們向黃金圣斗士挑戰,被打的找不到北,毫無疑問,黃金圣斗士比青銅圣斗士更厲害。我說話都有點結巴,我說,那我是什么圣斗士?
  10號說,電視里就放到第一關,你就是第一關的圣斗士,白羊座阿穆!
  我激動萬分。
  10號說,你退出圣斗士的時間里,我們都已經研制出了圣衣了。
  我雙眼放出光芒,說,我能看看么?
  10號帶著我去到我們的曬谷場上,翻窗進了存放農忙時候各種機械的小屋子里,在打稻子的機器旁邊抽出來一只臉盆,里面放了很多木頭竹片和橡皮筋,10號一塊一塊把這些拿出來,背對著我鼓搗著。
  我問,這是你們的秘密小屋么?
  10號說,是的,現在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要保密。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問,我們的敵人是誰?
  10號猶豫了一下,說,我們的敵人是黃金圣斗士。
  我說,嗯。
  10號站起來轉身面對我,用塑料膜做的窗戶里投來柔和的光,灑在10號身上。10號的膝蓋上,手臂上,胸上,肩膀上,都纏繞著木塊。我被10號深深地折服了,在那一刻,所有對10號的不滿都變成了欽慕。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感嘆道,哇哦。
  10號很得意,問我,怎么樣。
  我說,你有了它以后,你就刀槍不入了。
  10號說,在沒有圣衣保護的地方還是有危險的。但是我們不怕被打,因為我們有小宇宙,還有紗織小姐的保護。
  我問10號,誰是紗織小姐。
  10號說,不知道。
  我問10號,你穿上去了以后,有沒有覺得厲害一些。
  10號說,是的,我覺得我的小宇宙提升了很多。
  我問他,那你的圣衣是從哪里來的。
  10號思索了一下,說,這個是我奶奶在田里種地的時候,從我們自己家的自留地里挖出來的。她當時想燒掉,但是被我發現了,我說,奶奶,不能燒掉。聽到這些話,忽然之間這些圣衣都聚集到了一起,閃閃發光,不信你去問我奶奶。
  我說,哇哦。
  10號說,那你都看到了,從今天起,你就是黃金圣斗士阿穆。
  我立正,說,是。
  第二天我就和他們又玩到了一起,暫時忘卻了丁丁哥哥帶給我的痛楚。以前每當我看見家門口那條土路,我就會想起丁丁哥哥最后騎著摩托車的身影,丁丁哥哥揚起的塵土還未灑落到這片土地上的時候,他變成了骨灰回到我們身邊。小伙伴們都遠離了我,我只有三十多粒彈子自己和自己打。我在自己家的陽臺上對空氣中的丁丁哥哥提問題,丁丁哥哥以前就是我的詞典,自從丁丁哥哥走后,我只能從書中尋找問題的答案。當小伙伴們還在打彈子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彈子是怎么做成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了解了彈子,依然沒有人和我一起玩,丁丁哥哥說,你懂得越多,你就越像這個世界的孤兒。
  當我剛剛開始知道什么是孤獨的時候,我又被他們接納了。我們準時地在這一天的劇情結束以后來到了竹林里。10號說,好了,我們要開始了,阿穆,根據劇情,你要幫我們修圣衣。我說,啊?
  10號說,你看今天的那一集了么?阿穆最后都幫他們修補了圣衣。首先你要幫我的圣衣涂上顏色,你不是學校里美術組的么?然后你要幫他們三個人每個人都根據我的圣衣的樣子做一套圣衣。
  我說,啊?
  10號說,我們一切要根據劇情來,你不光是一個黃金圣斗士,你是所有的黃金圣斗士,你是十二個。但是所有的人要記住,只有我這套圣衣才是真正的圣衣,因為是祖先留下來的,是從地里挖出來的,你們的都是復制的。所以我的小宇宙總是要比你們的大一點。
  我那一人飾十二角的日子在挨打中度過,當時我不知道劇作法,不明白為什么每一集都是黃金圣斗士會失敗。因為一直在挨打,我對扮演沒有圣衣的黃金圣斗士失去了興趣。我開始聽小虎隊的歌,我開始站在我的窗前望著眼前的電線桿、遠處的電線桿、視線盡頭的電線桿發呆,我常常想起我爬在旗桿上看校辦廠的那次,還有我的淺藍色裙子的女同學,我來找你了。
  在每一次做廣播體操的時候,我總是盯著每個女孩子的下身看,我希望找到那條淺藍色的裙子,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材質,雖然我還記得她的小皮鞋,小發卡,但太多女孩子用一樣的東西,唯獨那條裙子我從來沒有看到別人穿過。我在學校的人群里找了整整一個冬天。在寒假之前,我發現我自己不光始終沒有找到穿這條裙子的女孩子,我連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都沒找到。媽的,我是在穿裙子的季節掉下去的,但我卻在穿棉衣的季節找尋她。我很多次地咒罵我自己,想找一個詞匯來形容我自己的愚蠢,在后來的語文課上,我終于知道了我這種行為叫刻舟求劍。
  不過倒是讓我發現了好幾個漂亮的女孩子,她們是李小慧、劉茵茵、陸美涵和倪菲菲。我覺得我那天看見的女孩子一定是她們四個人之中的一個。就是我完全記不得她的臉了。莫非我喜歡的就是她的造型?
  李小慧從小學跳舞,她的媽媽是老師,爸爸是公務員,她是我們學校穿衣服最好看的女孩子,每次她穿出來的衣服都會成為全校女孩子模仿的對象。她是第一個在市里代表我們學校表演的女孩子,我入選了那一次的學生觀摩團,我完全忘記了她跳的是什么舞,只記得她表演的內容是劈叉,她劈遍了臺上的每一個角落,喚起了我最早的青春里對異性的萌動。我記得我之前的性幻想對象是花仙子,那是動畫片里的角色,好處就是她永遠不會老,缺點就是就算我以后變成了百萬富翁,我也上不到我的性幻想對象,我只能重金聘請一個漫畫家把我的樣子畫成漫畫去干花仙子。小慧是我的第一個真人性幻想對象,尤其是她在演出的最后迎風劈叉的英姿,更堅定了我的想法。
  劉茵茵唱歌唱得特別好,很多的小男孩喜歡她,圓圓的臉蛋特別雙的眼皮,就是有點孤傲。我覺得她不是很喜歡和人說話,她偶然和我說過幾句話我都記得很深,她說,同學,擦窗,她還說,同學,擦黑板。對了,她是勞動委員。她其實應該是文藝委員,也應該是音樂課代表,可是她什么都不是,因為她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和老師的關系也不好。按理來說她這樣的家庭應該和學校的關系很好,她的父親是在各個老電影里演重要歷史人物的,她的母親是音樂教授,如此好的家庭背景,她來我們這個學校念書我都覺得很吃驚。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她的父親被打倒了一次又一次,來到了我們這個南方小鎮,在這里結識了她的母親,當時她母親是一個鋼琴老師。她的父親剛來到了這個小鎮,迅速又被打倒。忘了介紹,他是演蔣介石的。后來他們就定居在了這里。劉茵茵因為和別的女生打架被校長訓斥,當時劉茵茵的爸爸來到了學校,未聽解釋就把校長罵了一頓,說,你有沒有搞錯,我的女兒是絕對不會先打人的,一定是錯在對方。校長問她,為什么?她父親說,因為她是我的女兒,有我的血脈。校長說,你真當你是校長啊,我才是校長。你是蔣介石演多了還沒有出戲吧,這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不是黃埔軍校,你的軍隊已經失敗了,你的女兒在這個國家的學校念書,就要遵守相關法規。
  劉茵茵的父親一度將女兒帶到自己家里自己教育,她現在彈得一手好鋼琴。后來教育局的領導以未能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為名,把劉茵茵又勸回了學校,可是她已經離開了學校半年多,所以她留了一級,被安插在我們的班級里。
  陸美涵沒有什么特長,特長就是和男孩子的關系都特別好,也認識很多高年級和校外的男生,她似乎懂得特別多。她的父親是跑運輸的,母親是化工廠的工人,因為她住在這個鎮的鎮郊,所以她的父親早先特別喜歡開著空閑的卡車去學校接她,但他的卡車實在太大了,他只要一來接送,學校附近的交通必然癱瘓。他父親的解放牌大卡車一停,這條路上就不能再錯車了,連三輪車經過都非常的困難。陸美涵似乎很不喜歡她的父親來接送她。她以前是假裝不認識她的父親,后來被她爹強行抓到了車里。再后來,只要她爹來接她,她就特別積極幫助同學做班級衛生,一定要拖到最后一個才走。因為她爹的解放牌柴油發動機聲音特別大,所以每次到了快放學的時候,我們總會私下交流說,陸美涵的爹來了。
  輪到我做衛生的時候,我特別盼望她父親來接她,一方面可以和小美女多待一會兒,一方面自己也能少干一點活兒。但是這就苦了這條街上的居民。因為陸美涵喜歡和外校生混在一起,所以她的父親愈發不放心,發展到了每天必接的地步,直接導致派出所的同志測量了他卡車的寬窄,為此特地在街上樹了兩個水泥樁防止陸美涵她爹的解放牌開進來。陸美涵她爹也很執著,水泥樁做到哪里,他就把車停到哪里。她爹直接導致了我們學校門口那條路的擴建,幾百戶人家為此搬遷。縱然在擴建的過程中,她爹的卡車依然混在那些建筑車輛中日夜接送。
  由于全校皆知了,所以陸美涵也只能接受了這個事實,每當放學乖乖坐進了卡車,這也造福了一路和她同方向的男同學們,大家都扒她爹的卡車,坐在后面的車斗里。她爹每次到了公共汽車站以后還會像公共汽車一樣停站,然后那些男同學們都從車斗里跳下,看得公共汽車司機們驚詫不已。后來他還得到了鄉政府頒發的“學雷鋒好居民”獎章。
  在那次頒獎活動中,李小慧負責跳舞。
  倪菲菲是一個恬靜的女孩子,她的父親下海經商,生意做得很大,家庭條件應該是這四個女孩子里最好的,但是倪菲菲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她的爸爸雖然沒有和她的媽媽離婚,但是他的爸爸和他的秘書好上了,問題是那個秘書還不是她那個弟弟的媽媽,現在他們一家五口住在一個鎮邊的別墅里。倪菲菲也不喜歡說話,但她喜歡寫文章。她參加過小青蛙演講比賽,這個演講比賽由小青蛙文具公司贊助,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區縣舉辦,倪菲菲那一次講了一個青蛙王子的故事,因為非常契合贊助商的形象,她意外獲得了第一名,這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第一次獲得小青蛙演講比賽的第一名,所以她在學校里名聲大噪。倪菲菲還經常投稿,她的稿子經常被《綠領巾報》刊登。有一天,她甚至在班會課的演講里說,我們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我們是高年級的學生,我們的思想已經變得成熟,我們的感情已經變得豐富,我會更好地寫作,更多地反映小學生的心聲。老師也告訴我,你可以嘗試向更高端的報紙投稿,《綠領巾報》已經不是我的目標,我會做出成績給大家看的。
  倪菲菲沒有說大話,很快,她一篇描寫她是怎么樣眼睜睜地看著冰箱里拿出來的冰塊放在陽光下被烤融化的作品被刊登在了《紅領巾報》上。
  倪菲菲是這個學校的才女和美女,大部分男孩子看見她都很自卑,尤其是這些女孩子們都率先發育了,每一個都比我們高。我甚至覺得,只有成熟瀟灑騎著山地車的初中生才能享有她們。
  但我一定要等到夏天,我一定要知道這幾個女孩子究竟誰是我愛上的那個身影。我聽著小虎隊1989年的磁帶入眠,那盤《男孩不哭》被我A面B面反復聆聽。和那些喜歡快歌的同學們不同,我顯得更加的深沉,我喜歡那盤磁帶里的慢歌。我覺得他們是沒有愛上一個人,所以他們才喜歡快歌,而愛上了一個人,他就會喜歡上慢歌,因為你要弄明白,他們到底在唱些什么,是否貼合我的心境。
  當時我最喜歡的歌叫《我的煩惱》,因為我下意識里已經覺得這段感情很悲觀,因為我當時還沒有1米40,而她們每一個都已經超過了1米50。這些都是我的煩惱。當時我認識的人之中有人面臨下崗,有人決定下海,在一片煩惱之中,唯一的喜訊就是我的另外一個哥哥,他被提前釋放出來了,可惜我對這個哥哥沒有什么感情,在我比那時尚小的時候,他就進去了。
  當時正值1983年的嚴打之后,犯罪分子和企圖犯罪分子都噤若寒蟬,但是過去幾年,我所在的城市發生了幾起兇殺案,到處都瘋傳市長的女兒被社會青年強奸了,所以這個城市掀起了局部嚴打,一切刑事犯罪從快從嚴打擊,盡量保持和大環境的同步。他是我的鄰居的鄰居的兒子,他叫肖華哥哥。也是我們最多討論的對象。鄰居的鄰居是個屠夫,以殺豬為生。1987年一個半夜,肖華哥哥在街上溜達,結果被派出所民警盤問,并搜出了一把螺絲刀。
  當時大家都認為他已經偷竊自行車或者有偷竊的動機,而事實上,整個鎮子的確丟失了一些自行車,甚至有一輛非常罕見的嘉陵摩托車被偷了。于是,肖華哥哥被判刑十年。沒有人知道和證實過他是否偷竊過自行車和摩托車,但由于他也沒有辦法論證自己為什么半夜帶著一把螺絲刀,所以依然被判刑,但是他的家人非常感謝民警寬大處理,因為當時本想將那臺嘉陵摩托車算在他的頭上,如果算進去,那盜竊金額就特別巨大,參照1983年的全國嚴打條例,可以槍斃。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偷竊過自行車,但群眾使用了倒推法,在肖華哥哥被抓進去的那年里,的確沒有自行車再失竊,證明自行車和那臺稀有的摩托車的確是肖華哥哥所偷。丁丁哥哥告訴我,如果肖華哥哥回來了,我們一定要對他好,因為沒有證據證明他偷竊了,就算偷竊了,他也已經改邪歸正。肖華哥哥是個好人。
  我被丁丁哥哥的歪理邪說給折服了。我盡量克服著自己的感情,迎接肖華哥哥的到來。
  但我更要迎接的是夏天的到來。
  我要迎接漫天的星斗。
  我要迎接滿河的龍蝦。
  我要迎接能刺痛我皮膚的帶刺的野草。
  我要迎接能刺痛我眼睛的我從不敢正視的太陽。
  我要迎接丁丁哥哥周年,據說在那個時候,他的靈魂會回來,我愿他保佑我釣到這個夏天最大的龍蝦,在我的小伙伴中揚眉吐氣。我愿他在我身邊多逗留一分鐘,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這樣我就可以停止我的追問。
  最重要的是,我要等待所有的女孩子都穿上裙子,我就能找到,究竟是誰,在我從旗桿上掉下來的那一刻,被我愛上了。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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