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韓寒 第二天我們醒來已經是傍晚了。我打開小窗戶,微風進來。我開始仔細打量著窗外,這是一個多么灰暗的小鎮,我的眼前一片的灰瓦屋頂,沿著國道兩邊毫無美感的小店招牌,過往的貨車司機正在挑選吃飯的飯店。一輛空載的卡車正在我們的樓下停車,兒童在卡車旁邊玩著球。一列火車從百米外的鐵軌上經過,我數著一共有二十三節。數火車是多么消磨時間的方式,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辦法驗算。但是何妨呢,惱人的時間在這一刻沒有痛苦地過去了,而且全神貫注。樓下的兒童也和我一樣在數火車,最后一節火車過去后,他轉身對他的父親說,爸爸,是二十四節。 他的父親沒有搭理他,繼續指揮著卡車倒車。 珊珊醒了過來,沖到了洗手間去嘔吐。吐完了以后問我,先生,你還要來一次么,不算錢,這個是算在包夜里的。 我點了一支煙,看了看她,旋即又掐了。我說,你怎么會不知道爹是誰呢,不是都有安全措施的嗎?珊珊說,嗯,先生,我們這里除了半套和全套以外,還有一個叫不用套,再加五十就可以了。我估計是我吃的避孕藥失效了。 我又把煙點了,說,那就是你活該了。你最好找到孩子的爹。你一個小姑娘,你怎么能撫養? 她說道,我能夠撫養,你說,這孩子長大以后做什么呢? 我無意幫她規劃未來。珊珊繼續說道,總之,我不能讓她干這一行。我再干這一行干十五年,正好能撫養她。你看,我現在一個月也能收入四千多,我已經攢了兩萬塊,一萬塊可以生她下來,一萬塊算奶粉錢,可以養一年,我停工的那一年正好可以撫養她,然后我就得馬上開工,我不能讓人家知道我生過小孩。我干十五年,如果每年能賺差不多5萬塊,這個小孩子就能上學了,就是萬一她有出息,考上了好的大學,我估計就吃緊了,最好還是得想其他辦法再賺一點。我最怕就是開家長會,這個地方太小了,不能在這個地方上學,否則一開家長會,一看其他孩子他爹,弄不好都是我的客人。我還是換一個別的鎮去。干幾年就得換一個地方,否則別人就知道孩子她媽是干這行的。到了這個孩子十六歲,我還能養。 我說,你對未來的規劃夠仔細的。 珊珊摸了摸肚子,說,那是。我就崇拜我媽,我從小的心愿就是做媽。 我說,那你不知道這孩子的爹是誰,不是有點遺憾? 珊珊認真地反駁道,不遺憾,反正我從小的心愿又不是做爹。 此刻的陽光又要落下,我們睡的不巧,將白晝全部抹滅去。天空里的黑色濃墨一樣化開。我問珊珊餓不餓,我不能整天都將自己悶在這樣的一個空間,我需要開門,但我只是把自己悶到稍大的一個空間里而已,那些要和我照面走過的人一個個表情陰郁,但縱然這樣,我也需要新鮮的空氣。我順手拿起珊珊的內褲,遞給她,說,穿上吧,后會有期。 突然間,房門被踹開了,踹房門的力量如此之大,門框的木屑都飛到了窗簾上。門撞到了墻壁上又反彈了回去,門口傳來一聲哎呀。我還在想是哪個服務員這么豪放,至少有十個人破門而入。我都未及仔細看,被此起彼伏的“站住”“抓住了”“干什么”所包圍,我早已經一動不動,周圍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向我壓來,我被第一個人反剪了手,臉被不知道誰的手按在地上,還有三只手掐著我的脖子,一個人的膝蓋直接跪在我的腰上,兩條腿分別被兩個人按著,但是我感覺至少還有三個人要從人堆里插進來。我覺得很內疚,因為我身上已經沒有什么部位可以供給他們制服,從他們進來的第一秒鐘開始,我已經一動都不能動,但是他們卻在我的身上不斷地涌動,并且不斷地大喊,不許動。 我從他們手的縫隙里看見了珊珊,她被另外五個人圍在墻角。另外有一臺攝像機高高舉起,被攝影師端過頭頂,在房子里不斷地拍攝。珊珊抱頭蹲在角落里,我見她扯了幾把窗簾,我想她是要裹身的。旁邊有人呵斥道,不要亂動,干什么干什么。珊珊繼續拉扯了幾下窗簾,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我這里感覺輕了一點,有兩個人從我這里起身撲向珊珊,他們掏出手銬,直接把珊珊銬在了落地燈上,并且指著她咆哮,叫你不要亂動,你想要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老實一點兒。 我數了數,心想,可能這十五個人害怕珊珊用窗簾把他們都殺了吧。 氣氛終于平靜了下來,我又聽到哎呀一聲,周圍取證的人們一陣騷動,結果發現是攝影師在叫喚。攝影師尷尬地看著大家,說,不好意思,剛才光顧著舉過頂拍攝內容了,鏡頭蓋沒有開,只錄到了聲音,你們看行嗎? 一個男子到他身邊面露不悅,低聲說了幾句,轉而對我說道,剛才我們這里取證發生了一點問題,現在我們要重新進來一次,你就保持這個姿勢不要動,手里東西呢,你剛才手里東西呢?喏,在這里,你把這條內褲拿好,保持這個姿勢不要動。 我指著珊珊問道,那她怎么辦,她已經被銬起來了。 男子思索半晌,說,就這樣,她不老實,萬一跳樓什么的,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她就還是這樣,銬在落地燈上。 我絕望地說道,那你們千萬不要照著SM來處理我。人是你們銬的,不是我銬的。 男子踹了我一腳,道,話多。 說罷,他們全部退出房外。但是房間門已經完全不能關上,總是要往里開。攝影師掏出自己的手帕,壓在門縫里。門終于關嚴實了。 一樣的,門被剛才和我對話的男子重重踹開,但是由于之前已經踹過一次,連接處已經松動,這一腳直接把門都踹脫了門框,手帕飛了出來,在我眼前掠過,在空中完全地展開。我仔細看,手帕上繡了一個雷峰塔,正好落在我的腳邊,我連忙拾起手帕,扔給了珊珊。珊珊接到手帕,遲疑著,因為她有三個要遮的地方,實在不知道遮哪比較合算。我大喊一聲,遮臉。 旋即,我被一腳踢暈。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審訊室。我的左側臉頰挨了一腳,位置靠近太陽穴。我的淚水流了下來,我不知道為什么,因為我沒有絲毫的傷心。我伸手抹去,發現是血跡,血跡怎么能從我的眼角流出?我要了一張餐巾紙。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總在冷笑的人,他見我醒來,第一句話便問道,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生日是多少? 我無力地回答道,田芳。 他一個暗笑,說,不對,她證件上不是叫這個真名。 我心想,真是王八蛋啊,這么難聽的名字居然還是個藝名。我垂死掙扎道,我不知道,反正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叫田芳。我該怎么處理? 他停下筆,看著我,說,勞教半年。 我說,有沒有什么辦法不勞教。 他說,辦法只有一個,就是你簽署一個合同,說你身體一切正常,以后如果出任何問題,和我們這次行動都無關。要不然就是勞教半年,但你如果出了任何問題,和我們這次行動也無關。簽吧。這個是合算你了,你利用了我們執法中的漏洞。以后就沒有這么幸運了。 我毫不猶豫地完成了這個交易。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從高墻里走出來更好,雖然外面也只是沒有高墻的院子。墻壁上是斑駁的紅色大字,我都不記得上面寫了一些什么,應該是四個字四個字四個字和四個字。墨綠色的鐵門就似我童年記憶里學校工廠的大門,我們常常去那里偷一些有趣的金屬零件。我坐在對面的電話亭下面,想等珊珊從里面出來。不知道這個孕婦此刻在做或被做著什么。我想她只要亮明她的身體狀態,她就能從里面出來。無論是多么面目猙獰的人們,除了他們指著鼻子罵我以外,我其實始終都能記得他們不經意間的嘆息,我不認為那是人類在壓迫下容易滿足的賤,而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本是同類的交流。但當我想去挖掘的時候,大地馬上就把井蓋給蓋住了,說,朋友,你想都不要想。 在等待珊珊的時光里,我順著剛才的感觸重新回憶了一遍我兒時的校辦廠。 那是一個神秘的工廠。在我小學的時候,有一個兒童樂園,那時候我覺得它好大。一直到第一次同學聚會的時候,班級里最發達的同學站在六樓,看著兒童樂園,對我說,你看,我小的時候覺得我好大,現在一看,這個還沒有我們家的院子大。小時候就是容易滿足。 我在邊上附和道,是那時候你人小,現在你人大了,參照物不一樣了。 我小的時候在鄉下,有一個車站,小時候走過去覺得好遠,至少要走半個小時,后來我回了一次老家,沒幾步就走到了。那是因為我們現在的步伐大了。 最發達說道,嗯,你這個提法很有意思,步伐大了。 在結束了這個現實的互相介紹自己的工作和職位的同學會以后,我一個人去兒童樂園里走了走,用步伐度量了一下,長四十八步,寬二十步,那是我小學里所有可愛回憶的所在,現在終于也變成了一個數據。我記得在一個陽光刺眼的中午,我爬上了滑梯的最高處,縱身一躍跳到了旗桿上,順著繩子和旗桿又往上爬了幾米,那是一個從來沒有任何同學到過的至高點,我被飄揚的國旗裹著,眺望整個學校。 暑假就要到來了。 我艱難地挪動了屁股,視線從教學樓轉到了廁所,沒有什么好看的。讓我來說說那時候我們的廁所,在這個最早的青春期里,我記得我們的便池和女生廁所的便池是背靠背的,當中隔開了一堵墻,那堵墻高兩米。我量過。現在的我一度想過,如果姚明來我的學校大便的話,當他起身提褲子,他一定能看見對面。 那個時候上廁所,對面的對話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有兩個通道,一個是頭頂上的通道,另外腳底下便池也是通的,所以對面女生聊天都是立體聲。由于一共有八個便池,所以是環繞立體聲。她們聊天的聲音多么甜美,內容多么無邪,音質多么悅耳,雖然還伴隨著急切的噓聲。我曾經幻想,如果有那么一天,那堵墻倒了,將是什么樣的情景啊。這個幻想在我小學的腦海里進行過幾百次。 在旗桿上的我又挪了挪屁股,于是我看到了那一家校辦廠。那時候的建筑在屋頂上有一個小天窗,天窗年久失擦,還長出了青苔,透過一點點能透過的玻璃,我看見里面的工人們都在緊張地忙碌。他們在一個長條的巨大金屬桌子上打磨什么東西,那一定是很好玩的東西。 我正想著,突然之間一聲哨響。我低頭一看,什么都看不見——被我自己的腳擋住了,但是我聽見體育老師劉老師的聲音,他語速很快,說,同學,同學,你不要動,我們馬上來救你。 我發現我的確已經不能動了,那是四層樓的高度,我已經不能再越回到兩層樓高的滑滑梯上了。我的手也已經出了汗,要不是抓著勾升降國旗繩子的鉤子,我估計差不多就以自由落體般滑下去了。老師們很快動員了起來,把我們所有跳高跳遠仰臥起坐的墊子放在我的下面,劉老師負責穩定我的情緒,告訴我抓緊了,不要害怕,學校正在組織搶救。 我在旗桿上烤著,汗珠越來越大,腳也開始勾不住。我看了一眼教學樓,發現由于老師們都出來搬運墊子了,所以學生們都已經失控了,六層樓高的校舍走廊上,全部都是五顏六色的同學們和齊刷刷黑色的腦袋。 我的班主任看著墊子,小聲說了一句,這個厚度不夠,還是會出危險的。 劉老師撥開了班主任,說,如果這個小子掉下來,我會接住他。 不知道哪個看熱鬧看出了參與感的同學想出來要把自己的書包也墊在下面,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教學樓里一陣喧鬧,所有的同學們都喊著,拿書包去救命,拿書包去救命。男男女女們都拎著自己的書包往我這里涌來。我們當時每個年級有四個班,每個班有五十個學生,一共有六個年級,總共一千兩百名學生,累計一千兩百只書包,在不到五分鐘的時候堆在了一起。這些書包足足堆了三米多高。一千多個學生就圍在兒童樂園的旁邊,學校里廣播不停地喊,請所有的學生回到自己的教室,請所有的學生回到自己的教室。但是沒有一個學生回去。老師們圍成一圈正在商量,體育老師覺得,書包有軟有硬,萬一掉下來,腦袋砸在鉛筆盒上也是一個悲劇,所以還是應該發揮墊子的作用。可是這些墊子現在被埋到了最底下,發揮不了作用,應該把這些墊子抽出來,然后放在最上端。 現場換成了我的班主任不停地給我喊話,她喊道,你要抓緊了,我們都在全力地營救你,你不要往下看,你就往前看,看看風景,看看這個鎮,不要想你在旗桿上,你就覺得你是在家里,不要客氣,你就感覺你在家里的沙發上,你感覺到了嗎? 我還真感覺不到。但是我真的一點都沒有客氣。風越來越大,旗桿開始有一點晃動,我還在旗桿的最頂端搖著。整個學校連門衛間的大伯和掃地的大媽都出來看我了。不過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在那個校辦廠里,始終緊閉著大門,那些人還在全神貫注的工作,有一個人抬頭看到了,馬上又低下頭去打磨他的零件。在這樣重大的群體性事件中,他們還能保持這樣的工作,他們究竟在干什么? 作為一個標桿性的人物,我已經快用完我所有的體力了。老師們在內部商量,學生們在外部觀看,我那個時候的視力很好,在茫茫的人海里,我鎖定了一個人。我以前怎么沒有看到過你,同學,你是哪個班級的,你仰頭看我的神態好漂亮,我雖然高高在上,但是已經徹底為你臣服,等我落地了以后,我一定會來找你的,同學。桃紅色碎格子襯衫,淺藍色裙子,馬尾辮不戴眼鏡的這個女孩子,你仰起的臉龐就像是我用手指抬起了你的下巴,你好奇的眼神就像我用另外一只手在撩起你的劉海。同學,我愛你。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只是我沒有想到是在這樣的一個人生的高度上,而且還身裹國旗。 我的視線一直牢牢地盯著這個女生,心跳加速。 我腳下的老師正在忙著把墊子換到書包的上面,因為要抽出墊子,所以導致書包壘成的緩沖層往下倒塌了一點兒,這引起了同學們的一些不滿,認為老師們很自私,要把自己的東西放在上面。體育老師問了一句話,他問我,這樣如果跳下來的話,會不會疼。 我已經意識到了,群眾經過不懈的努力,以或熱誠的,或真摯的,或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心態完成一個作品,就像武器專家其實盼著打仗一樣,他們應該會盼著我從上面掉下來,好檢驗檢驗他們的產品。但是我不在乎這些,我只在乎這個女生,她被裹在洶涌的人潮里,我的眼睛始終牢牢地盯著她,我的人臉辨識系統和自動跟焦系統全速地工作著。每一眼的對視都給了我力量。雖然我知道,那其實是一種一對一百的對視,地上的人們,你們一定以為我在看你們,其實不是的,我在看她。 在記憶里,我記得她突然不知何故轉身走了,也許是被我看毛了。我伸出了手,想隔著幾十米的空氣留住她。啊!我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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