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杯你很棒，你很勇敢！等你好一點我們就把管子拔掉好不好？」

COPD(慢性阻塞性肺病)的80多歲杯杯推進急救室，細瘦佈滿老人斑的左手緊抓著NRM(非再吸入性面罩)，半坐臥弓著身子、屈膝，費勁的吸著氧氣。

吸不到氣是甚麼感覺？

大概就是在游泳池氣不夠時掙扎只想快浮出水面的感覺吧。

但杯杯是好幾分鐘，甚至也許到一小時都是這樣。很大聲、很大力、很喘，細瘦的胸部鼓著，眉頭皺著，感覺得出來，他很用力的，想要汲取周邊的空氣到他那阻塞的肺裡。而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頸靜脈怒張，突起的血管綿橫在脖子側邊，顯示他是多麼用力想要吸到氣。

隔半小時再進急救室，五、六個護理師和兩個醫師圍著杯杯身邊，點滴已經打了兩包，杯杯的雙手各插了兩到三根管子，醫師為他插氣管內管，杯杯一度躁動，扭著身子，伸手要抓，被醫師和學姊壓制。接著又插了鼻胃管，看著杯杯扭動的弓起身體，我心中浮現的想法是，「人真的不能生病」。

處置都是為了救回你，但過程中難免痛苦，不捱這痛苦，你就過去了。如同稍早看一個車禍的女生，全身擦傷，牛仔褲破了，手臂有5公分、深約1公分的撕裂傷，醫師和她溝通一會，她才同意要縫。打麻藥時她沒吭，但針頭在她傷口周邊的皮戳了五針，她的眉頭能有多皺就有多皺。

在這時候，痛覺不要緊。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救你。

醫師如藝術家雕塑般的，一個繞圈、交叉、打結、纏，咻咻咻地在杯杯右胸裝了中央靜脈導管。裝完後，醫師一語不發，淡定離去，留下口罩底下張大嘴，目瞪口呆做不出任何反應的我們。

接上氧氣機，給杯杯百分之百的氧，杯杯的SPO2(血氧)從70幾回到90，期間仍不時有回到80幾，機器逼逼叫，但在沒注意到的時間過後，杯杯靠在枕頭，側著頭、閉著眼，好似睡著了。此刻的他呼吸平緩，我幾乎聽不到，一小時前送進來時的巨大呼吸聲。

學姊為他打了1500c.c.的點滴，為他抽吸時，杯杯張眼醒了，右手抓住管子，學姊抓住他的手，我也去幫忙。杯杯力氣微大，學姊手撫著杯杯的臉，看著杯杯的眼睛告訴他： 

「杯杯你很棒，你很勇敢！等你好一點我們就把管子拔掉好不好？」

杯杯的左眼角流下眼淚。學姊用手臂抹去他的淚，拆了乾淨紗布擦拭。杯杯好像聽懂，手的力氣放鬆了，期間時而半睜開眼似乎驚醒，時而入睡。但學姊還是請我們幫忙把約束帶綁回去。

不管是墊棉被、翻身看褥瘡，或是其它方式，都是為了讓杯杯舒服些。看著儀器不再發出警告聲，年輕、短髮、皮膚白白的學姊說：「總算把杯杯搞定了」。帶著鬆了一口氣的俏皮。

 「ＸＸＸ的家屬，可以進來了」。

在急救室外等待的兒子進來，全然不知方才裏頭的戰鬥。他摸摸父親的頭，跟我們說父親「意志堅強」，淡淡地述說父親5月初因同樣病症經歷一次大急救，現又送進來。「沒事了，沒事了，媽媽先回去休息了。」他低頭靠近父親的左耳，輕聲地說。

醫療糾紛不時上演的現今社會，經過這次，我可以理解，一次糾紛會拖垮多少的成就感和士氣，更會造成往後多少如鬼魅般糾纏不清的心理壓力。

家屬不會知曉方才是如何急救的，也不會知道，也許差幾分鐘、或做了不同處置，患者就死了。家屬進來急救室時，患者要嘛是狀況穩定、要嘛急救無效，一番令人(我們這些實習生)目瞪口呆的奮力打仗場景，家屬不會知道。 

我們希望醫護人員醫術佳、動作快、效率高、態度好，醫療是個服務嗎？以使用者付費的角度來說，的確是。但在我眼中，一場急救展現極高的熟練和效率，從抽血看似平凡的小動作，都是無數的練習而來的，如果多點尊重和同理，是否可以做到？

幾天實習下來，就算我還沒學到甚麼，但我至少學到了，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