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到廣場、公園裡的鴿子,人家想的是和平,我想的是童年時的燒烤香……
他把捕來的可憐小野禽,夾在緊實的大腿中,左手扣住雙翅又彎出柔軟的脖子,右手粗暴地扯下這隻鴿鳥脖子上的短毛,用銳利小刀吻上已呈灰青色的皮膚,一道濃稠的深紅血液緩緩流下……鴿子宛如受難的小天使,綠豆大小的眼睛閉起青灰的瞼簾,彷彿享受死亡的愛撫那般優雅,那脖子呈現美麗的圓弧垂下,而此時他雙手抱起這小禽,湊近嘴,吸吮還冒著體溫的鴿血……
新聞說,台南學甲、七股等濱海鄉鎮不畏H7N9禽流感,還在農閒空檔舉辦傳統的鴿笭比賽。看到畫面中的鴿子,被人類改裝成「變形飛鴿」,小戰鬥機一般飛向天空,那滑稽的鴿樣勾起我一個特別的回憶。網賽鴿。
當然不是我去架網捕獵的,初初捕的也是一般飛鳥,最後卻演變成凡自投羅網的,下場皆一樣。網鴿是彼時「轉大人」的小叔叔,跟堂叔兩三少年最愛的獵戲之一。台灣中南部從1970年代起,很多人玩賽鴿、瘋鴿賽賭博,一隻比利時賽鴿上萬塊、一隻德國種鴿天價兩三萬,在天空上飛來飛去,好像黃金長了翅膀。那是跟放鴿笭百年傳統農餘遊戲,截然不同的比賽。
但野性如小叔叔那群青春少年兄,為了填飽肚子裡不停叫喚的飢餓感、骨骼抽長所需的營養,才不管野鴿、斑鳩、家鴿、賽鴿、種鴿……什麼鳥呀雞呀禽的鴨的,在他們眼中一律都變成了「免費的小雞」,也不懂自生自長的野生、跟專門坐飛機來的進口名貴鴿種有何不同。只要落入他們架設的網子,最後的歸途就是他們的胃。
其中最兇狠最豪邁也最浪漫的歸途,是長得「很李小龍」的小叔叔。為了符合別人說他的形象,在老家文旦樹下有一小塊是他的練身場域;自己灌製組裝的水泥舉重、雙圈吊環,還利用覆蓋黑色不透水的堆肥變成馬鞍,教我跳那些奧運節目才見到的馬鞍動作……小叔叔名為棟樑,可他希望別人叫他「李小龍」。的確,年輕的他曾在野柳留下一張帥到不行的照片,根本是李小龍在《龍爭虎鬥》時的模樣!後來我十幾歲時用這張照片,擋了很多身心皆發育不良的追求者。
叔叔還是吸血鬼。他處理鳥禽的手法不僅快、狠、準,還足以讓幼小的我相信,那些鳥禽死的時候充滿了無私的犧牲情懷。尤其叔叔總愛吮溫體之血,據鄉下老人說,鴿血是最補的,對成長中的少年有神奇滋補功效。因此我不只一次看他飲鴿血,後來捕獲的多了,竟然衍生一套歪論:鴿子若腳上套有鋁環,證明此禽必出身不凡,有認證的,補效鐵定更佳。野生的怕有寄生蟲,不能飲其血,直接炰製燒烤,吃肉就好。
家中大人平日下田、工作,半大不小的孩子得自己照顧自己。可以說像我那樣三、五歲孩童,有一半也是姑姑、叔叔們養大的。打了野味,叔叔們總可自行料理,一些鹽、醬油、香料、油,樹下圍坐燒水撿柴拔毛抹醬,香噴噴的「烤雞」眼前完成,幾個大小孩分而食之。偶有大人回來撞見,會問一聲,「麥獵有腳環的啦,嘿攏外國坐飛機來ㄟ,比賽用,一架貴磣磣捏!汝當粉鳥是小隻雞?」但是腳環都被堂叔藏起來做紀念,私下才拿出來做研究、把玩,大人哪看得到?曾經我也想要一兩個當戒指戴,但叔叔怕事跡敗露,只肯讓我玩一下。
從此,每每看到廣場、公園裡的鴿子,人家想的是和平,我想的是童年時的燒烤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