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老同學有移民的想法, 問我這裏的環境如何, 這些年的生活如何.
很難回答, 一來是每個人的經濟狀況背景和對生活的要求與態度都不同, 二來是我已經不習慣毫無保留.
悲傷和快樂, 大概是如人飲水. 但清新空氣, 絕非免費. 總以為我們沒有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現在才發現, 我們失去了根.
異國生活是有那麼點孤單, 相對於孤單, 就是平靜, 平靜到生活裏沒有一絲雜音. 對我, 難的不是生活, 是文化. 改變自己, 是一種負擔.
連走路都得改.
初來乍到時, 連走路都走不好, 走得太急太快太忘我, 常打破了西方社會的安全距離. 漸漸懂得, 得改變自己的步調節奏. 但我來自那摩肩擦踵的盆地, 常見莽撞.
高加索人看來一派輕鬆友善, 卻嚴謹敏感細膩, 我於是得收起自己沒神經的言不及義, 修正那些只有同胞麻吉懂得的台式幽默. 不能老帶著台灣魂亂笑一通.
習慣的微笑是打小歷經嚴格訓誡的, 那怕是心情再糟, 倘若不慎對那戶鄰家太太親朋長輩少掛了點笑意, 回頭還不挨上一頓好駡. 面對師長時的謙謙, 就更不消說了.
這訓練有訓的微笑, 竟成了尾大不掉的包袱, 總得提醒自己別隨便露了笑意彎了腰桿.
無奈鬆懈的時候還是會不小心點頭傻笑加叩首, 遞接文件時双手恭呈並彎腰, 實在夠呆 - What are you laughing at? 同意也笑, 不甚同意也笑, 語塞時笑, 尷尬時更要笑....有沒有點個性啊!
前些年帶女兒去日本國, 女兒見日本民族鞠躬哈腰, 大為訝異, 頓時手足無措. 我也訝異女兒的大驚小怪, 不過就是稀鬆平常的肢體語言, 司空見慣的禮儀, 在孩子單純的眼中竟是如此不可思議, 活生生的文化差異啊.
必須的強悍, 是另一重痛苦.
十分佩服導演李安, 不全是因為他的電影, 喜歡的是他的溫厚. 他沒有失去自己啊! 他怎麼做到的?
西方社會的社交教我的是, 不管多狼狽, 永遠表現滿滿的自己.
東方哲學教我的是, 不管多驕傲, 永遠都得看見自己的不夠.
於是我的系統裏像安了個鈕, 得因時因人切換行為模組. 卻常在清晨醒來, 不知身處何處.
前一陣子沒有中文系統, 竟也發現, 英語世界裏的我, 竟是理性堅強的時候多; 中文是如母親的語言, 是連著根載著記憶的, 懷抱或被懷抱, 滿懷的都是情感, 情感裏藏著鄉愁, 思念卻太重.
於是常常得抽離自己, 回到冷淡的曠野, 不能笑,
也不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