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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的理學造詣
2021/08/08 15:43:16瀏覽92|回應0|推薦0

錢穆對宋明儒有著宗教般的虔敬,他釋程朱之敬時說:

後人疑程、朱言敬,只是一種道德修養規律,實則仍是一種極深沉的宗教信仰、宗教情緒也。故程、朱思想在當時,終能排拒釋、老,而使孔、孟舊統重增光明,使後人之尊仰孔、孟,乃益增於兩漢、隋、唐之世。此非程、朱之教敬不為功。而豈僅氣耶理耶,心耶性耶,一番言辨空論之所能躋此乎?(<程朱與孔孟>)

頗有別於以哲學為專業的學者。

可是,他對宋明儒學問的理解,又是否妥當?今嘗試就其部份論述,作一審視。

I. 周濂溪

在<濂溪百源橫渠之理學>(寫於 1946 年),錢穆言濂溪論性:

在人生方面,濂溪乃主性情分別論者。故曰:「惟人得其秀而最靈」,指人性言;又說「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生」,則是由性生情。所以性善而情不盡善,性屬先天,所謂「人生而靜以上不可說」也,情屬後天,此乃人生落到形氣,性與外物交接後事。此種說法,復與孔孟有異,只是漢儒以下及韓昌黎一派之理論有此。濂溪承之,此下張、程乃至南宋晦菴一派皆如此,即象山、陽明大體亦跳不出此範圍。

「五性」為何?錢穆在<周程朱子學脈論>中說:

濂溪說的五性,乃指火水金木土而言。

換言之,濂溪之性乃一氣質之性,故云有關說法「只是漢儒以下及韓昌黎一派之理論」。

但問題是,朱子言氣質之性,明指性理墮於氣質中。在氣質中呈現之性,謂之氣質之性。至於象山、陽明言性,更少從氣質一面說,即本心以言性。敢問朱、陸、王何曾與濂溪是一路?張、程勉強可說,三人則不可,蓋理論不同。

牟宗三認為,濂溪之性「主體性方面不夠」(《宋明理學講演錄》),這也是針對其過重氣性而說。

大體濂溪言性同於漢唐儒,錢穆對濂溪的性論,理解是準確的。

錢穆又說:

《中庸》言誠,乃指整個宇宙不息不已之一動而言。而《通書》語氣,則似另有一「誠」的本體在動之前,寂然不動以待感。惟其如此,故須「主靜立人極」。則是把天地人生分成先後兩截,先天一截是本體,後天一截是現象,是作用。人生最大功夫,則要把後天一截工夫逆挽到先天本體上去。

「誠體」的提出,牟宗三也有相同觀察,當為濂溪之原意。

II. 邵康節

對於康節之學,錢穆判定其不似儒家,他說:

彼之思想路徑,亦有些近似唐代之華嚴宗。華嚴本可與莊子相通,莊子與康節乃中國觀物派哲學之兩大宗。康節或可由研窮莊周而連帶接受華嚴影響。

可是,近人林素芬在<從「觀物」到「安樂」- 論邵雍生命哲學的實踐開展>中提到:

我們正要由此重新理解邵雍,邵雍並不是「固守在一種深層意識的哲學家,精神只有觀照的作用,而沒有發展的動能」的道家式人物,邵雍自有儒家的入世風采,並因此廣得當世士人所重。他為北宋儒學開出了一種創新的生活之道,將安樂哲學活潑潑地實踐出來,由體道而知理無事,心中太平,唯見美善。

康節自己亦說:

君子之學,以潤身為本。其治人應物,皆餘事也。(《觀物外篇》)

「君子」出自《論語》,「德潤身」出自《大學》曾子口中,末兩句頗有「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的味道,這分明就是儒家!錢穆不懂康節學明矣!

III. 張橫渠

錢穆說:

横渠之宇宙論,深入言之,無寧是更近於老、釋。惟老、釋歸之虛無寂滅,横渠則歸之萬物一體。一虛一實,其終不失為一儒家者在此。

其實《西銘》中所說,也多非古代儒家所有。如云「天地之塞吾其體」,此猶佛家之「法身」。「天地之帥吾其性」,此猶佛家之「法性」。

若「惟老、釋歸之虛無寂滅,横渠則歸之萬物一體」,「横渠之宇宙論」怎會「更近於老、釋」?此乃自相矛盾的話。

至於以「法身」、「法性」解「吾其體」、「吾其性」,這是看不出主體性的多樣。佛家固言性,儒、道何曾不言?儒家以道德本心為性,道家以玄智之心為性,佛家以如來藏心為性,三者根本南轅北轍,不能混為一談。

在<正蒙大義發微>,他進一步闡釋:

船山以「理」字、「太極」字釋道,皆不恰當,皆非横渠本旨。

此處見張、程兩家論性異點。若如器受日光之說,則光、器終是二物,故朱子改說理氣。横渠冰水之喻,冰水只是一實,故為唯氣一元論也。

今綜合述之,則横渠乃主張唯氣一元論者,其大體頗近莊、老。惟莊、老推論氣之原始為無,橫渠最所反對。又橫渠乃主張萬物總為一體論者,而莊子則謂「萬物以不同形相禪」,又曰「自其同者視之,則萬物一體,自其異者視之,則肝膽楚越」。故莊、老實主拆散萬物而歸之無,橫渠則主總合萬物以同於一,此其異也。横渠立說,似全本《周易》。然《易》言陰陽,不言萬物一體。萬物一體之旨,在先秦時,最先宜出於墨家。墨翟上本天志,惠施辨析名類,今横渠則借用道家體統,而完成墨家之論旨。故其自言「愛必兼愛,立必俱立,知必周知,成不獨成」。而《西銘》則曰「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顯然為一種全體渾一之主張。惟其全體渾一,故曰「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一視同仁,更無分別。楊龜山疑「《西銘》近墨子,其流將遂至於兼愛」,殊為有見。

横渠性氣,實有許多近似墨子處。學者若以莊、老理論,墨翟精神,會合相通,以讀横渠之《正蒙》,則必窈然有深解矣。橫渠力闢老,而其言多取之老。又極闢佛,而其義亦多取之佛。如云「天地之塞吾其體」,此即佛法身也。「天地之帥吾其性」,此即佛法性也。

將橫渠視為唯氣論者,反對用「理」、「太極」釋道,這和牟宗三的看法完全相反。牟氏認為,橫渠「太虛即氣」,「太虛」便是理,不離於氣而存在,故曰「即」。

衡諸橫渠原文,牟氏的看法似較合理,<太和篇第一>:

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至靜無感,性之淵源。

天地之氣,雖聚散攻取百塗,然其為理也,順而不妄。

「太虛」明白不是氣本身,而是「氣之本體」,「氣之本體」即是理,即是對聚散之氣的規範,使其「順而不妄」。據此,橫渠何曾主張氣一元論呢?氣一元論不成立,近似莊老云云自屬誤解。

至於全體渾一近墨子,須知墨子主張「愛人之父若己父」的無差別的兼愛,橫渠決非如此,他說:

天體物不遺,猶仁體事無不在。<天道篇第三>)

牟宗三解得好:「然自『天體物不遺』、『仁體事無不在』,就仁心之感通、關切、知痛癢、不麻木言,此『體』卻非認知意義的『體察』、『體認』、『體究』之意,而是道德意義的立體直貫之體諒、體恕之意」(《心體與性體 (一)》)。

橫渠又說:

盡其性,能盡人物之性;至於命者,亦能至人物之命。莫不性諸道,命諸天。我體物未嘗遺,物體我知其不遺也。至於物,然後能成己成物而不失其道。(<誠明篇第六>)

從一己的性命出發,盡人物之性,至人物之命,這裡有一種推愛在,由近及遠,決非兼愛。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方是橫渠真精神。

橫渠是孟子學,還見於以下一條:

性於人無不善,繫其善反不善反而已。(<誠明篇第六>)

「反求諸己」乃孟子工夫語,「性善」乃孟子對人性的看法,他怎會是墨翟精神?

「法性」、「法身」云云,上文已解,不再重覆。橫渠誠然強調主體性,那是儒家的,不是佛家的。

IV. 程明道、程伊川

錢穆對康節、橫渠皆不理解,惟對明道、伊川,稍能領悟。在<二程學術述評>,他說:

明道將存仁、窮理只作一事看。仁是活潑的,有情感,有生命的。存仁便已是窮理了,不煩再向外去窮理。向外窮理只是枝葉。有本原,自能有枝葉。

心自能尋向上,豈不還是一個動進的,有生命有活力的?今伊川分出「敬、義夾持」,則容易使人將窮理別作「知」之事看,又易使人於莊敬持養外別尋向上之道。若仍認敬是心體,則豈不心體成了靜的虛的!由此則從敬是心體又轉成敬只是工夫了。明道只為能扣緊心體立說,故涵養即是致知,工夫、本體尚不分裂。伊川說話把心體忽了,專轉到事上講,便要「敬、義夾持」,此則又是一條引而向外的歧途。上面說過,若講存主一天理,便易使人向外尋覓,其證在此。

明道、伊川學說有本質上的分歧,牟宗三也是如此說。伊川開出朱子,明道開出象山,這與唐君毅、馮友蘭的講法類近。錢穆說:

伊川此一番話,在居敬以外,又添上集義、致知、格物、窮理許多說法,這是另一邊事;如此便開了將來朱晦翁的路徑。我們且試回看明道《識仁篇》,彼本以仁為心體,故曰:「聖人,仁之至也,獨能體是心而已。」仁中便包義禮智信,則存養此心之仁,已不啻是集義致知,何待於存仁以外又別來一番集義致知工夫乎?

明道走了「為道日損」的路,而伊川走了「為學日益」的路。兩人異學,其關鍵在於對心性看法之不同。明道認仁為心體,由此推衍,便成「心即理」說。

明道云「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此只指心言。今云「仁只是公」,則涵義又別。公可指公心,亦可指公理。公理便偏在外,不是人心之自然體段與自然狀態矣。總之伊川處處要著實,故處處不免要引之向外。此乃二程與濂溪分歧處,亦是伊川與明道分歧處也。然則亦可謂明道多主無內外,而伊川便要分內外。

大體伊川認性為未發,故說性中只有仁義禮智,沒有孝弟。因伊川認仁義禮智只是理,理可屬先天;孝弟則是人情與行事,皆應屬後天。後天只屬氣,不屬理。故說「性即理」,乃專指「天地之性」言……但明道緊握住「仁是心體」一語,故不如伊川般牽引向外。分了內外,便分先後。此下朱、陸異同,即由此處分歧。

以上對二程的分判大致準確可取。

然而,錢穆有一個問題,為了彌縫「心即理」與「性即理」的差距,其所說往往前言不對後語,甚至自打嘴巴,例如<周程朱子學脈論>:

明道言性無內外,伊川之言格物窮理繼之。窮理乃有當於孟子之盡性,然求之外終亦與求之內有別,此象山所以譏朱子為支離也。然「先立乎其大」,終不如言「致良知」更為簡易明白,而「心即理」究不如言「性即理」更為妥愜,斯則程、朱較陸、王終為與孟子更近也。

首先,明道言性無內外,是就活潑的,有情感,有生命的仁心而言。伊川言格物窮理,心體成了靜的虛的。又一把涵養看成同於致知,一把兩者分開,引而向外。「繼之」從何說起?

復次,錢穆《中國思想史》:

照孟子意見,則必盡人心之所能到達而始知人性之真實際限,故說「盡心知性」。照朱子意見,則必窮盡天地萬物之理,而始到達此心知之全容量,則變成「窮理以盡心」,或「窮理以盡知」了。大抵伊川、晦翁只肯說「性即理」,不肯說「心即理」。心雖能照察理,容藏理,而心本身則不能流出理來。因理是性,非心。故雖說心可與理為一,實際則心還是與理為二。

敢問這樣怎會是「窮理乃有當於孟子之盡性」?「『心即理』究不如言『性即理』更為妥愜,斯則程、朱較陸、王終為與孟子更近」如何成立?

V. 朱子、陸象山、王陽明

錢穆對朱子用功最深,其生命形態亦與朱子相契,故理解最準確,他論朱子之心:

人心只如一股活水,永永向前流,豈能捉取一段,認為是本體,卻想從此本體發出一切大用來。

人心是一件活東西,如流水般,不能硬捉某一時刻的心態作為本體,把來應付一切。(兩條見<朱子心學略>)

清楚辨出朱子之心為認知心靈,跟陸王的道德本心有分別。

因朱子之心為認知心靈,必須透過持續不斷的認知活動,令心活起來,持續不斷的認知活動便是格物窮理。

人心向外識理是活的,是天理自然。若閉門兀坐,塊然牢守此心,求其靜定,那反是人欲,反而是死了。(《中國思想史》)

朱子主張憑藉自己虛明靈覺之心來向外窮理。(<朱子學術述評>)

朱子所謂我心之全體,只指在事事物物上窮格後的一種會通,並非如有一物焉可以使人洞見。(<朱子心學略>)

格物窮理前,要維持心處於一種鏡明水止的狀態,故需做「主敬涵養」工夫。

又心、性關係,錢穆說:

其實朱子雖說「性是一個道理在我」,也可說不在我。雖說「性在心中」,也可說心不是中。雖說「心與理一」,也可說是心與理二。(《中國思想史》)

這些都和牟宗三的觀察相同。

可是,和處理二程時犯下的毛病一樣,錢穆一講到朱陸異同,為之調停牽合,即左支右絀,東歪西倒,<朱子心學略>:

朱子斥陸學,最要在其盡廢講學,不肯窮理。換言之,則是只主「尊德性」而忽了「道問學」。

朱子只把「收放心」看做學問底開頭工夫,不認「收放心」是學問底收梢工夫。從此上朱子便和象山歧異。

如上所述,朱子視人心為活的流水,不能不認知,反對一心體作為道德行為的把柄,其怎會只在「盡廢講學,不肯窮理」上和陸學異?這只是表徵,背後是二家對心有不同理解。

又朱子之「收放心」必須經過格物窮理,象山之「收放心」乃當下一念 (陽明謂之良知) 之自覺。此怎會是「朱子只把『收放心』看做學問底開頭工夫,不認『收放心』是學問底收梢工夫」所能窮盡?

錢穆看不出朱子和陸王是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思想系統。他對陸王的誤解,見以下諸條:

陸、王不喜分別心性,一切從心上立根,此承禪宗來。至龍谿而大肆其旨。(<王龍谿略歷及語要>)

程、朱主「性即理」,陸、王主「心即理」,心、性不分,近於佛學。(<摘錄龍谿集言禪言三教>)

持守並非不重要,只無多話待講說……心學流弊,卻在持守上過分看重,遂將此下許多事擱置。(<朱子心學略>)

象山最喜歡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一語……象山講學,也實在只提掇一大綱。若真要細細理會,還得去請教朱子。(《中國思想史》)

第一,不是凡強調本心、心體者,都是以知覺為性,同於禪宗,這是朱子的偏見,錢穆沿襲之,而不能加以反思、跳出。

第二,象山有詩<讀書>:「讀書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興味長。未曉不妨權放過,切身須要急思量。」陽明亦言「事上磨練」,「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來」,「在持守上過分看重,遂將此下許多事擱置」並不成立。

第三,象山「先立乎其大者」是立道德本心,立一心體作為道德行為的把柄,朱子根本不同意有心體,「若真要細細理會,還得去請教朱子」設想朱子系統是象山的延伸,是講不通的。

不過,錢穆留有以下一番話:

後人疑象山收拾精神與心不可泊一事之說為禪學,但象山講義、利之辨,便知與禪學亦就有不同。(《中國思想史》)

據此,謂他完全不明陸象山,似不盡然。

總括而言,錢穆對濂溪、明道、伊川、朱子都有相當的把握,惟於康節、橫渠、象山、陽明之學則不甚了了,錯誤的理解及判斷迭出。

錢穆天性又好作調停、折衷、緩衝之論,在一意牽合、破除門戶的私見驅使下,反而令部份正確的理解也有所動搖,出現前後論述不一的情況。

其實,「強不同以為同」絕非「破門戶」之正途,與其牽強彌縫,不如承認各思想家棱角分明,誠如唐君毅所言:

依吾平日之見,嘗以為凡哲人之所見異者,皆由哲學義理之世界,原有千門萬戶,可容人各自出入;然既出入其間,周旋進退,還當相遇;則千門萬戶,亦應有其通。故今本歷史秩序,以論此宋明儒學中哲學義理之流行,亦當觀其義理流行之方向,如何分開而齊出,又如何聚合而相交會;不先存增益減損之見,以於同觀異,於異見同,方得其通。然後於此哲學義理之流行,見古今慧命之相續。(《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

錢穆汲汲於「破門戶」,實際是做不來,仍困在門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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