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心愛的啊,妳要去哪?」

小貓看阿容穿著整齊要出門,不像要去幫傭,開口問道。

他在家中休養了半個多月,身上瘀青是退了,右臂尚不靈活,無法出門討賺,只能日日在家作些簡單木工,讓阿容去幫人打掃煮飯時,順便帶往主家推銷。

小貓練過武,手巧,編畚箕綁竹帚都結實耐用;加上阿容親切討喜,銷路不錯,若認真作倒是一門營生。但滾石不沾苔,若不是受傷,他坐不住也沒耐性幹這乏味活兒。這時見阿容要出門,沒人鬥嘴耍玩,不是滋味。

不料阿容回過頭來,眼神卻難掩憂鬱,幽幽說道:「你甭管!給我顧厝,好好休睏,不准你出門趴趴走!」

夫妻對望,又在噴閃電了,劈啪無聲。

小貓只好低頭組裝剛削好的拐棍橫柄,試了幾次,榫頭老是卡不好。「妳要去通知陳魚是否?」

「對,我要去通知陳魚!」阿容也不隱瞞。晨光映射下,她的臉明亮而有光彩。「咱阿猴人若答應人家,就一定要作到。不過,我不能看你去偷襲陳魚。要打就光明正大決鬥!」

「光明正大?陳魚的刈戈專門剁人頭,若讓他有提防,恐怕……妳以為妳丈夫穩贏?決鬥不比打擂台,比好看;真刀真槍,輸贏就判生死咧!」

「你大概會輸,我知道。陳魚的刈戈功夫也是我阿爸傳的,我怎不知?」說著說著,阿容長長的睫毛上已掛著晶瑩的淚珠

阿猴附近幾庄的宋江陣功夫都是阿容父親猴師所傳。他最得意的弟子就是萬丹街的陳魚。原本要將獨生女許配給陳魚,不想阿容卻嫌陳魚太過忠厚正直,無趣,不肯嫁;而最有錢有勢的趙堅來求婚,阿容卻說「端不起那隻飯碗」拒絕。撿來撿去,撿到奧(爛)梨子,阿容卻選擇了玩世不恭、滑稽風趣的小貓,氣得猴師遠走台南,入庵吃菜,不與她往來。

「阿爸有講,練功夫要行俠仗義,不可出奧步!」

想起這段往事,阿容淚水已不爭氣滾下,在豐潤的臉頰上留下兩道淺痕。「你愛作流氓,整日相打我不怪你;漂浪蹉跎我也不怪你;窮得莫爬癢我也沒怪你……只要咱夫妻同心,菜脯咬鹹配番薯,也能過日子。我就是不愛看你作壞,出奧步害人!」

「奧步也是你老爸教我的啊──哼!我男人辦事,你女人是懂啥小?妳愛通知,盡管妳去通知。」

「貓仔,你我相處這麼多年,咱們頭次冤家(吵架),莫說我沒夫妻情分──」阿容拭淚,「你傷痕已好了差不多,我會通知陳魚三日後去竹篙濫相等,你兩人光明正大決輸贏。到時我陪你去,你若死,我陪你就是!」

阿容語畢去了,冷風一陣自簾外吹來。

小貓打了個哆嗦,仍是低頭裝他的拐棍。

一刻鐘後──

「喀!」

終於裝好了,小貓微笑,抄起拐棍,左旋右舞,呼呼練將起來。

以往猴師教拳,是有演過這拐棍,幾年沒練,都生疏了。再加上右手不方便,用左手舞起來更顯滯澀,拖泥帶水,好幾次險些砸到自己頭臉。

小貓旋舞了幾次,漸漸找回感覺──於是配上流民心法,依著八卦步位,伏高竄低,模擬著攻防姿態。他身周氣流湧動,似是無形的龍捲風,不斷把窗外熱氣給吸引進來。門簾被吹得啪啦啪啦直響,繃成筆直的一線,指向風暴的中心。

嗯,是這樣了!轉,黏,鎖,抝,架──劈!

野獸般的爆烈棍法,捲起陣陣旋風。小貓拳與意合,漸晉武術至境。

觀音靈籤有云:誰知造物安排定,得意翻成失意人。小貓舞得正得意間──

「唉呦喂啊!」

他舞到一半,硬生生跌下地來,左手托著右手斷臂處,大聲叫痛。似乎是不小心使錯勁,右手又脫臼,斷了。

欽仔忽掀開門簾,從屋外闖進來,急忙扶小貓上床去坐。原來,他自剛才就在門外關心著。

「欽仔,快,快去叫接骨師……」

小貓忍著痛,大汗小汗直流,「等……等一下……先幫我去通知趙老爺,說我三日後約陳魚決鬥,又不小心跌斷手骨──只好請趙堅到時來幫忙,作伙予伊死(一起幹掉他)!

「哇哩咧,七月半鴨不知死活,手骨斷去猶想相打……」欽仔應承了,憂心忡忡,急急飛奔而去。

(四)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偏遇打頭風,正是小貓夫妻倆此時境遇寫照。三日後,阿容天未亮就起身,默默起灶弄早餐,白米一大把就往鍋裡倒,不摻番薯,一點都不吝惜。因為她知道,小貓手傷未癒,陳魚武藝太高,此去決鬥九死一生,這或許是他最後一餐了。

聞到飯香,小貓霍地從好夢中坐起身──昨夜,兩夫妻都存了「最後一次」的想法,愛得分外激烈,是以,小貓竟有些腰痠背痛。

小貓單手撐著承夜水的缸邊想擦臉,看見厚厚的黑眼圈,容貌恐怕連惡鬼都能嚇退。「呿!」他攪了一下,攪碎水缸中的貓仔臉,坐上桌,唏哩呼嚕扒起飯來,真香。

趁小貓吃飯,阿容把頭髮往後束,拿了條白巾紮起來,似要送葬。深藍色的布衣,緊緊貼著她玲瓏有致的曲線。小貓看著她結束停當,嚥了口口水,咕!

「小貓,拿去,你的傢俬。」阿容遞過拐棍,「快吃一吃,我幫你換藥!」

小貓左臂握緊拐棍,感覺昨日粗糙不平的表面都磨平了,還刻下幾道加強抓力的斜紋。想來,是阿容一夜未眠加工打磨的吧!

「吃不下了,麻煩妳!」

小貓鼻頭一陣酸。自己解開右手的舊繃帶,固定斷肢用的木板上,纏著阿容從媽祖廟求來的護身符。小貓端詳著圖案,線條雖然粗略,但充滿了生命力。小貓心想:娶這款台灣女人,真正有福氣。

阿容換上繃帶,把小貓的斷臂懸在胸前,繞到他身後把吊臂布巾束在他後頸上,忽然開口罵道:「可恨啊你!沒事又把手骨摔斷去,與陳魚約好的時間也不准我改,是存心要去找死是否?」說著說著,豆大的淚珠兒滾落,往小貓背上猛捶。

背上疼痛,心頭卻是暖暖的,小貓笑嘻嘻,「早死晚死不如爽快死。我若先去死,就不用看妳變阿婆。妳在我心中永遠青春美麗,不是很好?」

「林祖媽卡好啦!」

阿容又哭又啼,連平時講不出口的難聽話都說出口了。

「橫直我認真打,生死就交予媽祖婆啦!若打輸,妳給我刻墓牌,留名聲予人探聽。以後人就知阿猴流氓最勇,最飄泊(瀟灑快意)!」

約定的時辰未到,小貓就牽著阿容的手,一起走向竹篙濫。

 

風吹林動,傳來殺殺聲──

才到竹林外,就聽見乒乒乓乓的打鬥聲,小貓心想:約定的時間還沒到,怎就殺起來?

「妳在這等我,我先入去看看。」

小貓匆匆交代阿容,快步竄入林中。

入林一看,十幾個浮浪漢圍著陳魚廝殺──幸好陳魚的刈戈長,旋舞起來,丈許方圓內無人能進,那群浪人只能圍在圈外叫罵。

東邊角上,一個高強大漢抱三尺長劍,佇立有如磐石,表情如嚴霜冷酷,仰頭斜角看天。小貓細辨那濃眉大眼,才認出是好久不見的趙堅。

單瞧那姿態,小貓心中一顫:黃飛鴻的眼力好,真正不是昔日的三腳貓!

原本小貓請欽仔傳話,是想趙堅依江湖規矩隻身赴約,會齊小貓再動手。沒想到,趙堅得知小貓又摔斷手,事已難成,不如自己選幾個不怕死的無賴,親自下手──反正約會所在隱僻,以眾凌寡,宰了陳魚,就地掩埋,也不怕傳出去敗壞劍名。

「恁爸還沒到,誰敢動手!」

小貓大喝一聲,趁浮浪漢們回頭張望,先「啪」地劈暈了個持刀大漢,再用拐棍架住刈戈,急竄到陳魚身旁,兩人背靠著背。「陳魚,歹勢啦!恁爸剛才在家和老婆相演(抱著打滾),晚到了一些。讓你一個人應付,真費氣(吃力)吼……」

陳魚不敢鬆懈,邊舞刈戈邊說道:「你這隻肖貓是在變啥蚊(搞啥)?明明是你約我決鬥,現在顛倒頭來幫我?」

「哎呀!莫計較啦,原本是打算今日是約大家來『喬』(協調)看覓,勸你放棄爭啥統領……」

「免講!」想也不想,陳魚一口回絕。「大丈夫男子漢,輸贏靠真功夫,我若輸我甘願,免想搓圓仔湯(搞黑幕)。」

「嘿!嘿!我就知──你怎麼和我家女人講同款?!

小貓本意是若協調不成,兩方真要打,自己在場或緩衝或幫手,視狀況而定。總之宗旨是,別為一個虛名損同鄉義氣,也不白收趙老爺的錢。於是小貓喝止了在場眾人,把這調停的想法講了一番。

「要救台灣,何必選啥大統領?」小貓喃喃抱怨。

阿容跑了半晌才到現場,正好聽見小貓的解釋,鬆了一口氣──害她白擔心,白哭了一場,這瘋貓回家可有得瞧了。

眾浮浪漢都歇手,等著趙堅示下。

趙堅俊秀的臉龐陰晴不定,眼望著倚著綠竹喘氣,臉上緋紅兩片的阿容,心思忽然飄到了少年時代──

猴師居然把得意絕學傳給了打鐵囝仔。

阿猴第一美人居然選擇了大流氓!

可惡啊!趁今日人多勢眾,一起幹掉吧!

──趙堅抿了抿嘴,嘴角斜斜上揚,有如地獄圖中的惡鬼。

「殺……」

眾浮浪漢會意,紛紛大吼,又撲上前去。

「喵的咧,陳魚,那群俗辣通通給你,沒問題吧?」小貓見狀怪叫:「將男子漢的氣魄拿出來!我撿軟的,對付那個趙堅。」

陳魚適才已對峙半天,心知嘍囉們雖多,沒厲害手段,真正厲害的是站在背後那個趙堅。小貓毫不猶豫選了難纏的對手,實是俠義。他心下感激,大聲應「好!」把刈戈揮舞成一個更大的圓,十幾個浮浪漢登時手忙腳亂。

「哈,刈戈卻作梨花槍,陳魚要扮趙子龍……」

小貓又一個箭步急竄向前,撲向趙堅。

趙堅見來勢猛烈,急忙拔劍出招──

日光穿過竹葉縫隙灑進林間,劍尖反射著耀眼的光芒,一閃一閃,映得旁觀的阿容睜不開眼。她雙手緊按著心口,否則一顆心鐵定緊張得從嘴裡跳出來。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劍光似白練般繞著小貓轉,好個峨嵋神劍!

小貓鑽孔鑽縫,在劍光中穿梭。他感覺到毛孔全部張開,噴出炙熱的汗水,心頭卻是一片清涼。他數著自己的呼吸,「一……二……三……」按著流民心法從容應招,左臂上的拐棍不斷撞擊劍面,鏘────鏘鏘鏘──形成詭異的節奏。

趙堅遞出行雲流水般的劍招,盼能削著小貓一塊皮也好,只可惜全被拐棍格開,忍不住開聲問道:「你這是哪一門奧步?」

「流民拳,也就是流氓拳──

小貓細察劍勢,手上未停,「天下上好的功夫通通都在咱台灣。學功夫何必去唐山?你師父沒講?」

趙堅是曾聽師長提起這流民拳──五胡亂華,漢人避難輾轉南下,沿路見各門各派有絕招就偷學,混起來的一套功法。沒想竟在台疆海角又有傳承。

陳魚在戰圈中,聞言暗笑趙堅沒常識──所謂『台灣人』本全是外來移民,就是『流民』!這去掉『亡』字邊的流氓拳在台灣重現,又何足怪哉?

「幹!」

趙堅暗啐一聲,劍法陡變──原來流暢優美的劍式轉為陰狠險辣,忽快忽慢,往小貓右手斷臂招呼。

小貓淬然間失去節奏感,左手一架,架了個空──

好機會!

趙堅使出『夜叉探海』的絕招,猛地突刺,勢將把小貓穿心而過。小貓回架不及,心有所感,急使那日偷師黃飛鴻的退步三連轉,堪堪避開。

勢盡之時,劍尖距心口尚不及一寸。

「好佳哉!」

小貓忙吸一口氣,倒持拐棍,一擊一勾,用握手小枝絞住劍身,阻止劍勢再進。

「哈哈,你不知峨嵋劍法是婦人家創的吧?!」趙堅冷笑,「最毒婦人心,聽過沒?」

他猿臂一抖,居然從劍柄抽出一把湛著藍光,顯是淬了劇毒的匕首,使盡全力,猛然向小貓胸前一插──

小貓臉上露著驚愕、不敢置信的表情,左掌鬆開拐棍,垂下身側。

「娥眉子母劍──」趙堅笑容如朝陽破陰霾,上下兩排牙晶燦燦。「這下,你穩死了吧?」

林中空氣剎時凝結,其寒透心;光色頓暗,陰如地府。

陳魚見小貓既敗,再打也沒意義,刈戈硬生生凝在半空。

浮浪漢們個個獰笑。

阿容嚇呆了,哭不出聲。

竹葉紛紛飄落,瞬間有如千年──

啵!

一片靜默中,傳來似雞蛋被捏碎的微響。

接著傳來──

「吼嗚………………」的淒厲哀嚎聲,劃破竹林寂靜。

趙堅忽雙手摀著下襠,「碰」地向後倒下,在泥地上痛苦掙扎。

──那種蛋破湯流的痛苦,非男人實無法體會。

小貓左掌上撩,還擺著『掠卵無影爪』,原本驚愕的表情現在看來有點滑稽。

「打斷手骨顛倒勇啦!」

他緩緩卸下懸在頸後的右臂,撕開密纏的繃帶。固定用的木板上插著那柄毒匕首,正釘在媽祖婆畫像懷裡。

原來,他前日練功是脫了臼,右臂卻未斷。小貓心想,明的鐵定打不贏,索性將計就計,來陰的──他故意示弱,把右臂藏在布巾中,握著尺長的木板戒備,伺機突擊──果然派上用場!

浮浪人忙抬走傷者,一哄而散。

遠遠聽見趙堅還嚎個不停,看來會好也不完全,男性雄風難再,日後真只能使女人功夫了。

「婦人家的劍法實在厲害!」

陳魚自忖破不了趙堅的劍法,暗自慶幸,今日若非小貓仗義相助,已死於劍下。

「害我心肝霹破跳──」阿容撲到小貓懷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猛搥小貓胸口。

「是啊!好佳哉,最毒婦人心,最慈悲也是婦人心──」小貓取下媽祖護符,貼在心口默禱片刻,然後單手攬著老婆說:「回去我要吃肉圓,收驚!」

明明昨晚才吃,現在又要吃!阿容白了他一眼。

「哇哩咧……」陳魚尷尬地笑。

三人不約而同跪地,叩謝媽祖婆。

「林祖媽卡好哩!」

小貓指天大笑,唸起江湖術士歌來──

奇是奇術,術是術法
弱弱馬也有兩步躂
奇是奇奇怪怪,眼精手快
江湖一點訣,講破沒價值
十色人講五色話,同師父不同功夫
葯得愛取好用,人得愛取才情
若欲食好康,得愛在庄頭
若欲得人疼,得愛顧厝內
功夫若欲好,得愛在本島
出外人,三日往東,四日向西
得無好功夫哩──

◇內文試閱

肉圓的滋味(一)

肉圓的滋味(二)

肉圓的滋味(三至四)

書籍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