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 2012.01.15

在昨天舉行的總統與國會大選中，現任總統馬英九以六個百分點的差距擊敗了挑戰對手蔡英文。從雙方選戰進行的方式來看，似乎揭示了台灣政治競爭的主軸已經從認同轉到了經濟。如果確實如此，這將是一場轉型的選戰，然而實際的狀況如何呢？

自從民主化以來，我們就和一般成熟的民主國家不同，經濟利益和階級衝突從來不是主要的爭執點，國家認同才是。然而馬英九在二○○八年的選舉中走了不一樣的路線。他從以往國民黨選戰失敗的經驗出發，認為台灣勃興的本土意識不可違逆，因此努力冷卻認同爭議，在統獨定位上由偏統的立場全力向中間靠攏。由於藍營選民無論如何都會熱烈支持馬英九贏回政權，因此他便集中全力爭取中間選民的支持。馬英九力陳只有國民黨才能夠打開兩岸和解之門，從而改善台灣的經濟。這套「凍結認同、經濟掛帥」的選戰策略為國民黨帶來了四年前國會和總統選舉的大勝。

馬不僅在競選時向中間靠攏、並抓緊經濟議題，他在執政時也是一以貫之。馬政府一方面不去觸動社會最敏感的認同神經，而順應李扁時期所逐漸鞏固的本土意識；一方面又以最現實的方式，向民眾推銷「九二共識」，表示只有維持「一中各表」，才能夠改善兩岸關係，從而為台灣爭取最大的經濟利益。他不再「捍衛中華民國」，而是將「一中各表」的中華民國和民眾的實際利益掛勾。

另一方面，民進黨在蔡英文的領導下，記取陳水扁時期的教訓，也採取了類似的策略：在意識型態上向中間靠攏，再三表明接受中華民國，淡化認同爭議，同時主打經濟議題。只是民進黨不像國民黨一樣偏重經濟發展，而是強調分配正義。換句話說，民進黨也主張「凍結認同、經濟掛帥」，並在一系列的地方選舉中獲得相當好的成果，很快地從二○○八的敗選陰影中站起來。

在這次總統和國會的選戰當中，沒有人提到制憲正名或台灣獨立，也沒有人要捍衛中華民國。藍綠雙方爭執的是經濟發展和公平正義、兩岸開放和貧富差距。看來台灣政治競爭的主軸已經從往昔的身分認同轉移到今日的經濟利益，而台灣的民主政治也更成熟、更常態化了。

這個獨重經濟的現象的確適用於中間的游離選民，他們沒有強烈的認同色彩，不一定投藍或投綠，經濟的議題（不論是成長或是分配）可以主宰他們的投票傾向。但是居選民大多數的還是藍綠的忠誠支持者。這些選民當然也是用理性來計算經濟利益，然而在理性的背後實在離不開主觀價值和認同感情。藍營能接受九二共識，並認為在這個政治框架之下可以為台灣爭取更多的經濟利益，除了現實考慮之外，多少和心情上不排斥大陸、甚至感覺有若干親切感有關。綠營對九二共識充滿疑懼，看到ＥＣＦＡ的種種負面效應，又深恐兩岸經濟整合會斲喪台灣的主權，基本的心態便是排斥中國。在此種情況下，雖然馬蔡都使用著經濟掛帥的語言，表明不操弄族群與認同，但是在他們較量的背後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由認同所決定的基本盤。這次選舉的結果再次確認北藍南綠的政治版圖，足見基本盤所發揮的影響力。

馬英九雖然贏了，但是勝利的幅度和上次相比大幅縮水，國民黨在國會選舉中的表現也大不如前，總體而言，這是一場艱險的勝利。如果不是後期馬陣營危機意識操作成功，將宋楚瑜完全棄保，國民黨的勝利會更驚險。「凍結認同、經濟掛帥」是現實而短期的策略，但是它內部充滿了矛盾：藍營感覺自己的價值理念沒有受到重視而勉強支持這個策略，綠營在認同焦慮下對兩岸關係的發展充滿了緊張和疑慮，甚至北京也對這種只談經濟、不提政治的作法愈來愈難以接受。未來四年如果馬政府還是依據同樣的路線前進，台灣內部和兩岸間的緊張只會更增加。馬總統在第二任期是應該拋開選舉策略、思考更宏觀的格局了。

（作者吳玉山(1958-)，祖籍湖南，父吳俊才曾任國民黨文工會主任，中國電視公司董事長，為極少數受李登輝信任的國民黨黨國大老之一。現擔任台灣大學政治系教授以及中央研究院政治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兼主任。長年於台灣大學政治系碩士班開設「兩岸關係研究途徑專題」、「社會主義經改比較研究專題」與「社會主義國家政治變遷與新興民主國家憲政體制專題」等課程，大學部則有「政治社會學」、「中國大陸研究通論」等頗受好評的課程，數度獲選為優良教師。著有「抗衡或扈從－兩岸關係新詮」，頗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