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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27 20:05:02瀏覽2407|回應20|推薦105 | |
XX5號病房是一般的健保病房,有四個床位,床與床之間用活動的布簾區隔,每一布簾內擺一張床,一個小小置物櫃外加一個可拉開坐臥兩用的椅子。布簾內空間有限,照顧病人的這段日子,Y習慣躺在椅子上,望著冷冰冰的天花板幻想布簾外的無限天空。 母親和她的小孩 一個夏日的午後,Y陪太太到一家教學醫院辦理住院手續,抽完序號等待的片刻,偶然瞥見一位中年男子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他的妻子,妻子身上吊著點滴,面色蒼白,一臉倦容,一眼看出才經歷過一場大病,病人胸前抱著約滿週歲的小男孩,男孩口裡含著奶嘴,五官清秀,兩個眼睛炯炯有神。看來應是媽媽生病住院爸爸帶著孩子來照顧她,利用下午醫療的空檔到病房外走走。 Y隠約想起了某個場景的類似畫面,直到病人低下頭來親吻她的小孩,終於有了清晰的輪廓,那是 19世紀英國大文豪Charles Dickens筆下小說的情節。在倫敦某個角落的街上,一天夜裡,一位年輕的孕婦被人送到醫院之後產下一個男嬰,一位醫生和一位老婦人陪在她的身邊,没有人知道她從那裡來,要往何處去。母親用微弱的聲音祈求說:在我死之前請讓我看一看我的孩子?醫生把孩子抱向婦人的胸前。母親費力的伸手撫摸著小孩,並且使盡最後力氣用慘白冰冷的嘴唇親吻孩子的臉頰,然後,頭往後仰,閉上眼睛安詳的離開人世,留下了故事裡的小男孩Oliver,開啟了小男孩一生的悲慘歲月。 坐輪椅的婦人很快的在轉角處消失了。往住院電梯的走道,又陸續出現座著輪椅的病人,只是推輪椅的人講著病人聽不懂的話,病人一臉無奈的表情,似乎已習慣於外勞的眼神,這樣的眼神會隨著主人的出現變得溫柔。Y揮之不去這個眼神,這個眼神曾經在 Oliver拿著鍋碗向餐房主人多要一些稀飯時變得殘暴凶狠,結果換來一頓毒打,被賣掉,然後淪為小偷---。 看著手上的號碼牌 ,Y不禁莞爾一笑,忽然發現到醫院的這個角落,每一張臉龐都充滿了憂慮。一位病患的家屬指著藥袋上醫生的名字問:這位XX醫生的技術好不好?Y一時給楞住了,他是那麼的憂心忡忡,又是那麼的純樸,都要辦理住院了心裡還是放心不下啊!同是病患的家屬,Y理解他的心理,之前和太太在簽署同意書時面對許多假設性的問題,其實心裡也是滿掙扎的。
手術的馬拉松 人的一生,生、老、病、死任誰也無法逃避,生的喜悅死時的無奈,再再說明在歷史的長河中唯有藉著一代一代的傳承,才能維繫人類命脈於生生不息。 開刀那天,七點一過,Y太太被推進開刀房。Y來到開刀房的等待區,那裡早己聚集了更早送來的病患家屬,他們大都安靜的坐在椅子上休息,牆壁上跑馬燈開始出現病患的名字,即使字幕上的開刀進度都是"準備中",家屬仍舊凝神緊盯著牆壁。 過程中偶有廣播呼叫病患家屬,座位上的每顆心都糾結了,生怕叫的是自己的親人。手術進行中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叫人膽戰心驚。 1個小時、2個小時過去了,跑馬燈己經開始出現"恢復中"及"已完成"的字幕,因此有些家屬離開了,有些新的面孔加了進來。 時間過了中午12點,字幕上Y太太顯示的仍舊是"手術中",Y漸漸的感到不耐,焦慮浮現在臉上,他一度想吶喊,但又想到每次陪太太上教堂時那種寧靜安詳的氛圍,他深深記得神父有一次講道時,講述牧羊人的故事,牧羊人把那失散的小羊找回來了,他彷彿看到小羊迷失在山坡盲目狂奔的驚恐畫面。 如同數年前在Discovery探索頻播放過動物大遷徙的畫面。在非洲坦尚尼亞塞倫蓋蒂大草原與肯亞馬塞馬拉國家保護區之間,牛羚、斑馬等動物為追逐水草年年循著同一路徑長途跋涉的遷徙行動,研究人員好稱是地球上動物界最驚心動魄的2000公里長征,這是一條艱辛的路,又不得不走的路,途中獅子、花豹---等凶猛的動物一路尾隨伺機獵捕,許多年老體弱的生命到不了目的地已成為獵殺的祭品。 Y伸出手曲指一算,太太免疫風濕有十幾年了,這些年來,她都靠吃藥打針控制病情,因為吃了太多的藥,身體越來越虛弱。這是一次馬拉松的手術,她挺得過嗎?Y越想越覺得全身在冒冷汗。 時間來到下午3點,Y的太太依然是手術中,Y從椅子上站起來沿著走廊來回踱步,女兒看出父親的不安,要Y到另一頭安靜一下。Y不置可否,告訴女兒打個電話給哥哥。女兒說哥哥他們現在是晚上,Y這才回過神來,但是馬拉松的手術陰影揮之不去。 她熬得過這慢長的手術嗎?Y一再一再的問自己,彷彿有一隻落後的牛羚,獅子從後方將牠撲倒在地,牛羚發出淒慘的哀嚎。Y心為之一驚,是太太吶喊的聲音! 回想太太生病的日子,一開始她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後來遊走幾家大醫院都確認是類風濕之後,她認了,而且認真的接受治療。為了控制病情,醫生開始給她服用類固醇,這是俗稱的美國仙丹,服用後好像什麼病都没了,以致於輕忽了病情。那年夏天,她跟隨Y到廣州上班,等到藥快用完,她叫兒子到醫院拿慢性藥寄過去,可是一等就等了二個月,Y打電話給兒子,請郵局追蹤包裹的下落,同時Y在大陸那邊也請公司的法律顧問到廣州郵政查詢,十幾天後,公司終於收到寄來的藥了,交到Y的手裡,Y看了藥袋封面塗上一層厚厚的黑色把醫院的名稱全部蓋掉,Y終於知道問題出在那裡了。他無奈的嘆一口氣:都是政治惹的禍。 也因為就醫用藥的不便,Y和太太決定回台灣,但太太的病情已惡化到手腳關節嚴重積水行動不便,為了控制病情每天要吃下比以前加倍藥量的類固醇,身體早就變了樣,Y為此深深的自責。 下午4點,Y太太的手術進度終於出現"恢復中",漫長的手術終於有了終點,Y也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半小時後太太被推出手術房,他看到太太慘白的臉,也聽到痛苦的哀號聲氣弱游絲。 XX5號病房 XX5號病房是四人床的健保病房。病人回到護理站,護理人員過來量血壓,體溫、測血脂等基本資料,並敎導家屬如何照顧開刀後的病人,Y感受到這裡的護士很親切很有耐心。病人的心理總是比較脆弱,護理人員任何細微的關心都會讓病人感到窩心,而且XX5病房出門就是護理站,Y的太太覺得距離護理站越近越有安全感,於是當下就決定,請護理站撤銷原先二人房的申請與等待。 因為是神經外科的病房,住進來的都是開刀的病,病人的共同點就是開刀後的疼痛,尤其寧靜的夜晚因疼痛發出的聲音格外叫人心驚,而照顧的人也往往一顆心懸在半空中,除了耽心病人的病情,還要時時關注病人的用藥,白天、晚上都無法好好休息,倒是來探病的親朋好友,事不關己,照樣談笑風生,其中C床的親友,一下來了4、5位,嗓門之大,好像是來開party,最後竟然對著平板電腦唱起卡啦OK,經人反應才收歛。幾天後C床的病患出院了,當天下午又住進來一位外縣市來的婦人,來照顧她的是她的小姑,小姑說因為没有人照顧,還加了一句:要不然怎麼辦。但說也奇怪,一連數天,到了晚上就來了2、3位親戚,而且每次來都留在小小的病房裡過夜,第二天一大早又出門去了,是來照顧病人還是來吹冷氣住宿,耐人尋味! 開刀前護理師特地安排病人和家屬一起觀看術後如何照顧病人(脊椎開刀)的影片,但是理論和實際操作又是一回事,有幾次Y為了扶太太坐起來,因為姿勢不對弄得太太痛得哇哇叫。太太痛極了,三番兩次的埋怨Y弄傷了她開刀的傷口,於是Y透過護理站請來一位特別看護。 來的是一位姓王的大陸姑娘,她擔任看護多年,Y太太在她的照顧下順利愉快,尤其是扶病人起來,她細心的讓病人側轉一邊,然後把床頭緩緩升起,右手鈎住病人的脖子,左手按著腰順勢用力拉起,傷口果然不會那麼痛了。 幾次交談,她說家住重慶,嫁來台灣多年,孩子都己上學,在家閒著無聊,於是就利用空閒時間到醫院學習看護課程,一方面賺錢貼補家用。她說,她珍惜這份工作,能為病人服務她感到很有意義。 Y看著沉沉入睡的太太,現在照顧她的是來自岳父心心繋念的故鄉,他忽然有種悲涼的感覺,民國37年,岳父跟隨國軍撤退到台灣,由於政治的對立,從此台灣海峽隔絕兩岸人民的往來,家鄉音訊全無,50年後回大陸探親,人事已非,唯一的親人(姊姊)告訴他:父親在文革時期被紅衛兵鬥爭身亡,埋骨地已無處可考,掃墓成了懸念。回來後每提到家鄉,眼眶總是泛著淚光。岳父已經90幾歲了,思緒已不是那麽清楚,但談話中總忘不了小時候在長江游泳的往事以及那些在岸邊拉船的縴夫。 細數每一次戰爭,總是有人右手高高舉著和平正義的旗子,左手卻拿著一把銳利的箭,然後多少個人頭落地、多少個家庭妻離子散。Y努力的思索著,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意義在那裡?在海峽隔絕的那一段期間,由於政治的氛圍,眼前的看護之前是敵人,現在她卻在照顧自己的太太,敵人、朋友,Y不免感嘆:政治啊! 政治,多少人假汝之名。今年八月巴西里約熱內盧奧運,難民代表隊成員,其中一位來自敘利亞的游泳選手在答覆記者提問時說,他無法想像拿著槍殺害自己的同胞。如果有那麼一天,兒子會選擇當難民嗎?Y心裡想著。 二星期後Y太太辦理出院回家靜養,走下電梯,大門口人來人往一如往常的每一天。有人類就會有生病,有生病就有醫院,有人在這裡生,有人在這裡死,生死如病痛,萬般不由人。前方,一邊是中山堂,是文化藝術表演和頒獎的會場,多少心願多少理想述說的舞台,如同放大鏡將人性擴大綻放,又如同望遠鏡將人生濃縮成片段時光,掌聲響起,心願得償,是多少辛酸化成的淚光。一邊是殯儀館,是人生的終點站,也是人情冷暖展示的廚窗,多少台面上的人物辦理親人後事風風光光,多少下了台面的權貴身後晚景淒涼。 站在人生的三角點上,Y深深的體會到,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將永不停止的上演著,如同塞倫蓋蒂與馬塞馬拉動物千里長征,年覆一年,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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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