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芳霈 尊重也是一種愛

所謂的失去，都只是經過而已；所謂的失敗，也都只是經驗而已。

孟蘭年紀比我小五歲，我們不是很熟稔，但每次擦身而過，可能同樣喜歡穿著一身墨色，總會相互打量對方一下，時間久了，變成默然的點頭之交。

這一夜，我畫圖畫到肩臂皆緊疼，眼睛模糊，愈來愈霧，口乾又飢腸轆轆，抬眼看鬧鐘，已經近十一點。

想起九點下班、騎單車回家後，先是盥洗，接著就開始點燈趕圖，都忘了在藥局忙到滴食未進的事。宵夜進食很不健康，偶爾的飢餓有時能體驗也是幸福，但腦子的注意力全跑到飢腸，就會一直想打開冰箱…… 窗外靜悄，小弟今日LINE我，說明天是農曆十五，今晚要記得朝南方（老家的方位）向祖先跪拜請安。

於是，我走到玄關那片有著佛雕的木櫃前，把鞋子歸位好，又取來抹布把地板擦拭乾淨，淨手取出抽屜裏的小跪墊，朝南方跪拜三次，心中總念著家人都平安，世界無災無難。

玄關外的天空，一輪明月鑲在鄰居的屋角尖上，難得能見到明月高掛啊！突然很想在靜夜散步。 隔著幾家鄰居的左邊巷弄底是一個小公園，大白天總有年長者聚會下著象棋，小孩在另一邊搶著溜滑梯，此時此刻好安靜。

大葉欖仁樹下一大片開著細碎白色穗狀花的棉棗兒草，月光從阿勃勒與大葉欖仁的細縫裏撒下來，就暈在那片草上，我走過去細看。但公園裏不是只有我一人獨自，燈下一把長椅上，有人端坐著，見我踩進來，她起身想離開，但我認出她。

夏日的晚風自景美溪吹進巷弄，阿勃勒的樹葉被催促著相互輕拍得栖栖梭梭響，打破了一點沈默。她抬起手對我打了招呼，沒有說話，這一次我才真正仔細地在燈下端詳了她的臉，溫婉的眉，瞇著眼，微笑的唇，五官細緻。我猜想她也在仔細打量著我。

「你也在這裏？」話說出口，突然想起很多時候的人生，不就是如此嗎？相遇等於在那個地方同一個時間點。

「是，晚上公園很涼爽，在家就要開冷氣！」經她一提醒，那些轟隆的冷氣壓縮機聲才此起彼落加進今晚的靜悄裏。

原來風是一陣陣地吹，壓縮機的轟隆聲卻始終沒有間斷，只是聽久了，耳朵自動閃避接收這音頻。在城市裏，事實上，你不想聽的聲音，耳朵會主動幫你忽略。

我們很自然地一起坐在燈下聊起來，她叫孟蘭，「不是做夢的夢，而是孟子的孟字。」她這麼釋疑自己的名字。 孟蘭說話時的鼻音，顯示她剛剛傷心過，那不是感冒，我的職業病，就是很容易分辨和穿透別人這一點心思。

「如果你是因為某些事傷心，就想想古代那位叫塞翁的爺爺吧！」雖然她因為被看穿而有點窘，但或許是我提起的話語讓她感到有趣，頓時便消除了對我的所有防備。

「那位叫塞翁的老爺爺，費盡心思養了好幾年的馬逃走了，鄰居知道後，都去安慰他，老爺爺卻說：『這也許是件好事！』很奇怪吧？明明失去了一匹心愛的馬，怎麼會是好事呢？可是，塞翁老爺爺說得沒錯，因為那匹馬不僅自己回來了，還帶著一匹駿馬回來。這時，塞翁老爺爺卻說：『白白得到這匹駿馬，恐怕不是什麼好事！』果然，又被老爺爺說中了！老爺爺的兒子有一天從那匹馬上摔下來，跌斷了腿，他雖心疼卻又說：『這也許是件好事也說不定！』後來國家發生戰亂，青年們被徵召去打戰，大多死在戰場，只有老爺爺的兒子因為斷腿而保住了性命。」

她笑了：「唉！常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卻很少記得它的典故由來，你好有趣。」呵呵，我怎會是有趣？

「我戀愛多年的男朋友，竟然愛上我的好朋友，這種常聽人說的經驗，也發生在我身上，以前都覺得不可能的事，卻真實擺在自己的人生中，很怨嘆！」她很自然地道出心裏的痛。

「你會因此而討厭你的好朋友嗎？」我私心希望孟蘭不要有這樣的念頭。 她想了想，說：「有一點點。」噢！我真想抱抱她！

她舉起左手小指頭，用右手指著左小指頭的指甲說：「這麼一點點。」哈哈，我開心地笑出來並讚歎她：「你的心地真善良啊！」我學她舉起左手的小指頭，然後用右手指著指甲靠近肉的地方，笑著對她說：「有一天，你那一點點會變成像半月型這麼小的一點點。」

聞言，她笑了，笑起來的樣子，好美。

「古代那個叫孫臏的人，你還有印象嗎？」她搖搖頭。

「他因遭人忌妒，被迫裝瘋賣傻住在豬圈裏好一段時間，直到被人救出，並重用他的才能，才得以發揮他的智謀。」 我的腦子搜尋著對這些故事的想法：「有一種感情叫做無緣，有一種放棄叫做成全。很多時候，我們都需要等待的時間。」孟蘭一直看著我，讓我意識到時間真的晚了，而那輪明月會一直圓到明日太陽東昇…… 我站起來，覺得該回家睡了，飢腸轆轆感早就消失了。

她也站了起來，手上有一本書。我隨手摘了草地上的小紫花，夾進她書的扉頁裏：「這枝小紫花放在你的書裏，想念他的時候，就打開來看看，感謝他曾經陪過你一段人生路。」

孟蘭小心翼翼地把書闔上，滿足地笑著回家，我們各自走向不同的路，想著同一件事。

尊重也是一種愛。尊重對方的選擇，尊重他所愛的一切，不一定要擁有對方才叫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