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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離(本文獲2015年林語堂文學獎佳作)
2017/02/13 21:00:21瀏覽558|回應0|推薦17

      從搬家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牽絆。子晴看著一整個房間的東西,噴出一口大氣。然後,她決定像垃圾分類一樣,分出什麼東西是要的,什麼是不要的。剛坐完月子的她,站在梳妝椅上,頂著圓圓的臀,顛危危地,探拿衣櫃上層的東西。忽地,她作了一個倒抽氣式的叫聲,然後是山崩落石般的一陣聲響。子晴的尖叫聲很特別,凡軒曾告訴她:「妳這種叫法,真有什麼事發生,叫死了也沒人會理妳。」十來個各式包包,從衣櫃上層翻落下。有手提的、長揹帶的,手握的、皮草的、鑲珠子的、紅的、黑的、花的,哀鴻遍野散落一地。這時,凡軒坐在床的一角,低著頭,檢視著他的書籍,果真沒有反應。

 子晴拿出一個像蜂巢的盒子,開始整理她的內褲。她的內褲一向收得很整齊,她用捲筒衛生紙剩下的捲軸,然後一支支的放在盒子裏。現在她把內褲一件件的抽出來,過濾,然後放入紙箱裡。其中一條紫色低腰、腰間繫繩,前檔是絲質透明的性感小內褲,讓她心神馳蕩起來。這條內褲是和她剛認識、第一次過情人節,凡軒送給她的禮物。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是時間讓人變得無情?她拿起一把剪刀,將它剪成一條條的絲帶。那時她是23吋,現在是27吋。不能穿,毀了。每一刀都那麼決絕。

 是的,時間無情,照片也是佐證。子晴旋而收拾相簿。掌握日趨走樣的體型不容易,但是把不好看的照片湮滅掉卻很簡單。因此,完美主義的她,相片簿裡是容不下缺陷的。那些失焦、構圖不佳、閃神或閉著眼睛的照片,通常在照片洗出來的第一時間,就被她毀屍滅跡了。於是,她擁有的是一本一本專有的美麗年華。也因此,在那些紀錄裡,找不到現在的她。現在,影像數位化了,能修就修,不能修,只要一個Delete鍵,就煙消雲散了。

 她翻到一張童年的照片。照片是泛黃的黑白照,右上方缺了一角,而且表面上留有幾條明顯的折痕。照片裡的她,坐在一張有靠背的籐椅上,背後是一面磚牆,還有一扇分不清顏色的門。她坐在椅子上,瞪大一雙圓圓的眼睛,嘴邊還掛一顆珍珠似的口水。無疑地,照相對嬰幼兒而言是個怪舉動,照片中的她一臉惶疑。她對著這張照片斟酌良久,像是讀了小說的楔子。她一張張,一頁頁的翻找,連翻了幾本之後,關於她的童年卻是音訊渺茫,那些她一頁一頁翻著的,是一部她個人的斷代史。這讓她感到敗興,而且失落,雖然她心裡明白,那是碩果僅存的一張,其他的照片早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搬遷過程中佚失了。

她的爸爸是職業軍人,遷徙彷彿是宿命,他們經常因著爸爸的部隊移防而搬家。每一次的遷移,總是會經意或不經意的捨棄一些東西,包括記憶。然而,某些生活片段卻是怎麼也忘不了。子晴在一本本的相本中,找不到童年,卻無端想起了十年前,她爸爸車禍的往事。車禍事發,她媽媽由一個弱女子變成一個強人,與肇事者方一次又一次的週旋談判、進出法院的影像歷歷浮現。她憶起,就在處理完爸爸後事的當夜,他們在親友的協助下,倉皇的搬離了當時的家。他們攜帶簡單的家具衣物,孤兒寡母跳上卡車後向遠方急馳,背後像是有一場殺機或瘟疫,緊咬著不放。她忐忑的與母親擠在前座,忽明忽暗的街燈,掠過他們的身上。在冷肅詭譎的氛圍中,不時側著臉想從媽媽削瘦模糊的臉上讀出什麼訊息,可是她媽媽的眼睛直視著遙遠的彼方,讓她突兀的聯想起《亂世佳人》的最後一幕,郝思嘉在經歷愛情與變故的滄桑後,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傲然挺立。「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子晴想起了這句話,但她覺得是廢話。

搬家是個剝離與重生的過程。想起那一次的搬家,她的腹胃忽然一緊,然後莫名的咕嚕起來。她伸手撩了一下垂在前額的瀏海,發現額頭微微滲著汗。熱,她起身拉開窗簾,嘶喀一聲,陽光火辣的潑灑進來,房間裡亮晃晃的一片,這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在床角理書的凡軒縮瑟起來,還用手遮著眼睛,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彷彿電視裡那些特種行業被警方臨檢時的畫面。「已經中午了啊!」子晴驚嘆時間的飛逝。「該吃飯了。」凡軒伸了伸腰,起身,「早上還在下雨的啊。」他說。

他們的行囊一箱箱一袋袋的從房間一路迤邐到了客廳。子晴的婆婆從外面買了便當回來,進門時不小心踢到了置放在客廳的箱子,哎喲,慘叫了一聲,被風霜熬煮過的臉頓時擠成了小籠包。她噘著嘴,嗚嗚嘖嘖的,他們倆恰好從房裏出來,凡軒趕忙上前,把她已經彎了的腰扶直,子晴則接起了她手上的便當,隨手放在同樣堆滿東西的茶几上。她婆婆又是一聲尖叫,那聲音高亢不輸給年輕人。子晴著實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去扶她,她婆婆指著那一袋便當說:「湯,湯會流出來。」於是子晴又迴過身,顧此失彼的去把那袋拎起來。湯沒有流出來,但這一來一回讓子晴顯得笨拙,她婆婆完全看在眼裡。「吃飯了,吃飯了。」凡軒接過子晴手上那紅白條相間的油紙袋,也承接了她的窘態,窸窸窣窣的打開,然後在凌亂的客廳各據一方吃了起來。客廳裡瞬間油氣逼人,子晴竟遺失了餓的感覺。炸排骨、滷油豆腐、開陽白菜還有蕃茄炒蛋,酥酥膩膩的和在一起,看起來很美味,卻又各不相干。她挑了兩片甜薑片,隨便扒了兩口飯,「我不很餓,晚點再吃。」然後逕地轉入房間,「還有東西好多沒整理。」邊走邊喃喃著,為她的臨時退場作了含混的交代。

「電風扇開了沒?」子晴的婆婆開了腔。客廳的電風扇一直嗡嗡吹著。五月天,開冷氣嫌冷,開電風扇又嫌熱。等子晴完全隱入房裡,她放下便當,拉著凡軒的手,一連問了幾個她真正想問的問題,凡軒滿口食物,不知道該先回答那一個。他打開裝湯的紙碗,一邊咀嚼一邊嘟著嘴向著碗裡吹氣,然後喝了一口湯,鼓的飽飽的腮頰才轉為平靜。「別理她。」事實上,這是個很好的回答,因為怎麼回答都不會得體,尤其夾在是兩個女人之間。「搬家是看時辰的,不是說搬就搬,一個月前就選定日子,到現在還一糰亂…」她叨叨絮絮起來,「房子好好的,你可是在這裡長大的,等我百年之後,這全都是你的。」這房子是老公寓,三十坪,三房兩廳,除了舊,沒什麼不好的,若不是子晴生了第二個,真住不下了,還真找不出搬出去的理由。「想當年我和你爸爸,赤手空拳,只帶了一床棉被和鍋子,那像你們現在這麼好命…」說著說著,她放下手上的便當筷子,往椅背一靠,兩眼先是在房子四周逡巡,然後直瞧著天花板,天花板飄向越來越遠的遠方。良久,她哎地長吁一聲來作結尾。

「爸呢?」凡軒試圖轉移話題。「去運動了。活到這麼大歲數了,還分不清輕重,也不看看什麼日子,要他不去運動,好像會要了他的命。」發酸的話和便當的氣味,在空氣中轉為臊膩,凡軒收拾起食餘,匆匆起身,不知是噁心還是太飽,他打了一個氣味難當的嗝。「胃又不舒服了?」知子莫若母,他媽媽發現他的臉色轉白。「吃個胃藥就好了,媽,時間還早,妳先去睡個午覺好了。」他邊吃藥邊打發媽媽去休息。

子晴像個幽靈似的又悄然現身在客廳,她低身搜尋著客廳裡的箱子,像隻翻找寶藏的貓。「凡軒,我的日記,收到哪裡去了?」她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從高中一直持續到婚前。她的幾本日記的式樣都很古典,有鑲木質框的、皮面金紋的、絨毛布面,像是非常值得蒐集的瑰寶,而且它們一律都加了一只小鎖,作了一種禁錮而神秘的宣示。

「好像在2號箱子裏吧?」凡軒從廚房裏傳出聲音。「 2號?」原來凡軒把裝箱打包的東西全都編了號,學工程的人就是有組織些,這點她倒是滿欣賞。不過,他滿腦子步驟、規畫、程序的邏輯,常讓她吃不消。每次當他們有磨擦,吵嘴嘔氣過後,都是他先示好,然後為她逐一分析前因後果,針對問題點謀取改善措施,他的論點經常讓她啞然,無以為繼。

「2號?」子晴打開箱子,胡亂的翻了一遍,除了書以外,一本日記也沒有。她被沈從文的《邊城》所吸引。不知什麼時候,凡軒已經匍匐到她的身邊,「不是在這裡嗎?」手上拿著那些日記本,奉到她的眼前,阻斷了她的望眼欲穿。《邊城》裡,河邊的翠翠要等的人不會來了,但她要的東西找到了。

子晴追隨著他的背影,在飯廳的地上發現了一堆鍋碗瓢盆,她隨手將那些日記丟入2號箱中,忘了她為什麼要找那些日記。「凡軒,那些破銅爛鐵要作什麼?」她嚷了出來,尖銳而嘹亮。凡軒這回可聽得清楚了,他連忙奔跑出來,「噓,」他把食指放在嘴邊,作勢要她小聲點,「媽在睡午覺。」他說。「媽,媽,媽,到底是我們搬家還是她搬家?」日光西照,斜斜射入客廳,把她的臉照得通紅。「房子找了大半年,沒有一間她喜歡,好不容易選定了,連家具的樣式、花色、擺設都要管。」她婆婆篤信風水之說,也因為這個緣故,她婆婆在他們婚前就極力反對他們的婚姻。他們相差三歲、她是外省人、還有八字不合,因此他們的婚事一直耽擱,直到她懷了凡軒的小孩。「我全都是為你好啊!」那時她婆婆是對凡軒這麼說。

「媽說要給我們用的啊。」凡軒不解子晴為什麼如此暴躁。「要用我們不會自己買啊。」關於廚房裡容不下兩個女人的說法,凡軒並沒有深刻的體會,「那就有需要的時候再回來拿好了。」凡軒說。可是他卻煩惱著待會兒,如何向媽媽解釋。「你乾脆把我也放在箱子裡算了。」子晴悶著。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很想住在那些箱子裡。箱子裡有她自己的記憶、成長和故事,那是一個絕對私有的空間。

凡軒以為沒事了,子晴的話像是吸塵器又把他吸回來。凡軒想回到廚房刷洗瓦斯爐,因為他在整理些鍋碗的時候,發現瓦斯爐台面有焦黃色的污漬,可能是燒開水的時候,沸騰的水從壺嘴滲漏出來的痕跡,不刷一刷,看了難過,可他沒說。他喜歡乾淨、有條不紊,但在房裡,凡軒能做的頂多是撿一撿子晴不斷脫落的頭髮。剛結婚的時候他很難容忍子晴的亂,可子晴並不認為自己的房間亂,她有她自己的邏輯。像月事來的時候,晚上、外出、穿裙子、穿褲子要用不同型的衛生棉,男人更是無從置喙。房間裡衣服掛的到處都是,只有她才知道如何取用搭配。她當然可以肆無忌憚的專制、獨裁。「幫我把鞋櫃的鞋子裝箱。」她說。

鞋櫃放在陽台。在這個鞋櫃裡,子晴的勢力足以和她婆婆分庭抗禮。她婆婆自從腰椎受傷開刀後,無法再穿高跟鞋,所以全是些平底鞋和輕便的布鞋。而子晴的鞋子種類可就多了,只要是曾經流行過的,在櫃子裡都找得到,而且甚至向鞋櫃外蔓延。鞋子和衣服是女人權力的延伸。凡軒打開鞋櫃,看見那麼多鞋子,一時不知如何處置,索性把鞋子全都拿了出來,放在地上。日頭褪去炙熱的外衣,懶懶的躺在陽台。一整櫃的鞋子,曝曬在陽光下,層層疊疊,除去了尊貴卑賤,看去全是一個樣,不值錢。

該留下的不帶走,凡軒把該裝箱的東西都已準備就緒,站在陽台抽著煙。陽台外沒有風景,除了二、三十年公寓一張張老舊與斑駁的臉。電話、電視和電力的纜線,交織成一張冥頑難以穿越的網。他向下吐了一口煙,看見爸爸興沖沖的拿了不少東西上樓,連忙熄煙迎了上去。「這是茶壺,先去裝滿水,等一下帶過去,第一件事先開爐把水煮開,」他爸爸挺著肚子,嘴巴裂到耳際,像個彌勒佛,「水開了,一切便就緒。」一身汗濕地,邊走邊把東西交給凡軒,「那這個是米桶,小小的,一定夠用,也先裝點米過去,不要讓它空空的,其它是現成的熟食和水果準備拜地基主用的,拿去給你媽,你媽呢?」他爸爸問。

「應該起床了。」凡軒說。「什麼時候了,還睡午覺,子晴呢?」爸爸好像部隊集合似的一一點名,「我順便買了鴨翅,給她吃。」很得意的接著說:「時辰看的是五點,還十分鐘,不要拖拖拉拉,孩子呢?」他又問。「哦,還在姑姑家,等搬好了就過來。」凡軒像個聽命的士兵回答著。「還有,這鮮花是你媽交代的,供佛用的。」子晴這時從房裡出來,接了過去。

五點一到,凡軒拿著裝滿水的茶壺,跨過樓梯間,打開對鄰的門,直衝廚房開火。然後,他和爸爸把一箱箱一包包的東西,往新房裡推送。這房子,剛好在對門,一個月前原來的屋主移民加拿大,將它全新裝潢後出售。他媽媽第一個知道消息,訂了下來,然後買了些家具,完成了兒子搬家的心願。可他媽媽不曉得,那是子晴的堅持。

門口,兩個門的中間,子晴捧著花,佇立了好一會兒,她努力回想到底漏了什麼東西。茶壺唧唧鳴叫,水開了。可不是,等的就是這一刻。新厝落成,門口頂端紅布高掛,喜氣招搖。她跨出一大步,進了新家,手上含苞的香水百合忽然開了,逸出淡淡的幽香。

她婆婆在新家門口,喜孜孜的把花接了過去。搬家嘛,是喜事。子晴被那張著大口的門給吸了進去。「明天……」婆婆不知道在門外說些什麼,沒人聽得清楚,誰知道明天又是哪一天呢?關於房子內的事,門一關上,也只有門內的人才知道了。

  「每個人生活裡都保留著一塊空地。」瑪格莉特‧莒哈絲說。子晴回憶這段過往時,已經是深秋。她人在都會邊緣的新穎大樓裡。她的兒子因為工作的關係,在對岸認識一位女子,準備搬去和女子同住。子晴邊打包,邊對著兒子剖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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