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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8/25 08:10:00瀏覽323|回應0|推薦4 | |
車廂內的樓層指示燈,先是一明一滅,訊號終於完全消失。旋即整個車廂以自由落體的加速度下墜,向地心直挺挺的逼進。那是一種踩空的恐懼,就像林裘軒多年來不斷出現的夢境,他常常期待這種墮落能夠戛然而止。卻又夾雜著一種想要探索底部的深層矛盾。
一開始的心臟收縮,令他感到不適,然後像是被人揪住衣領,身體向上拉扯,而不得不踮著腳尖。一股涼意迅速從腳底襲來,很快的轉化醞釀而為熱能,隨著突如其來的的驚訝而從張大了的口中滾滾釋出,在空氣中他嗅出那是下班前吃的三明治的味道,他一向厭惡在打嗝的時候,聞到小黃瓜發酵的味道,而這種有死亡意象的嗆味,很快刺激他由倉惶的失措中,恢復對周遭環境麻木的理智。
林裘軒心裡有數,電梯應該停止下墜。因為按照電梯設計理論,運行速率超過每分鐘四十五米的電梯,實際運行速率超過應有速度的一點三倍時,電源電路應該跳脫,而使電梯停止;假使電路中斷後,電梯仍持續向下滑動時,而且已經超過正常速率的一點四倍,電梯車廂旁的安全阻擋器,應該啟動,夾住輔助電梯運行的導軌。而這部電梯的速率是每分鐘三百米。算一算時間也該到了。「停!」他說。
這道指令,聽在和他同車的的另一名女子耳裡,像是在下甚麼解咒。雖然只是自語似的呢喃,在偌大的車廂之中,卻猶如鏗鏘般的救世醒語。
這名女子身穿中規中矩的套裝,款式和剪裁都不算時髦,由布面上所泛起的毛球可以看出,準是由公司統一訂製的制服。尤其是她腳上那雙鞋子,一看就像是在百貨公司拍賣的時候,擠在人群中搶來的。這位模樣看起來年齡應該在二十五至三十五歲之間的女子,基本上是屬於這個世代中,那種難以歸類,取向不明的灰色族群。
自從車廂內的樓層指示燈消失,電梯急速下滑以後,她就緊閉雙眼。她讓身體緊緊地貼著車廂內的壁板,如同隆冬的夜晚,隻身在大得像海洋的床上,頓時找到了可以取暖的依靠。這種失控的下滑,硬生生的讓她的五官糾結起來,向嬰兒般努力的通過產道,隨時準備和生命搏鬥。她的牙齒將下唇咬的血紅,雙手像十字架般的張開,反手抓著車廂內壁板上的扶手,而那扶手似乎因為她的拉扶而有些晃動。
她緊繃的神經,在聽到「停」的指令之後,有了緩和,並且張開雙眼凝視著他,眼眸中所堆砌的情愫,像是跋山過水而來,傾聽智慧法語的信徒,充滿著躍躍的期艾,卻有所疑惑。
這時的車廂彷彿呼應了林裘軒的話,車廂所配備的安全鉗啟動,傳來撼然的巨響,然後安全鉗死命的啣著導軌,唧唧切切的悲鳴與金屬摩擦所放射出來的光與熱,四散流瀉於井道之中。縱然經驗老道如他,仍不免像冷不防被人摑了,雙頰暈著薰烤的灼熱,似乎只要點一把火就可以燒起來一般。
車廂內由於及時停止滑動,使得頂部牽引的鋼索,像漣漪般的層疊起伏,車廂也因此而顯得晃盪不安。因此她的腸胃變得歇斯底里,張牙舞爪的攪弄成一股無法自拔的漩渦,然後像是奔騰的潰堤洪流,排山倒海,直衝咽喉而來,這名女子為了完成嘔吐的動作,放棄了女性被賦予的矜持,她不得不彎下了腰,雙手捧著腹部。所幸車廂的震盪沒有持續,她的腸胃有如服用了鎮定劑,而沉沉的睡去,所留下的是口中酸澀的胃汁、額頭上的汗珠,和一個忐忑不安的心。她的雙眼因為方才的作嘔而溢著淚水。她的眼神有點虛弱,但是並沒有放棄對林裘軒做試探性的拜訪。
與其說對林裘軒是因為靦腆而迴避這名女子巡梭的眼光,不如說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承接這種無辜的表情。因為人情世故總是令他手足無措,像現在這種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的場合,就更不用說了。因此他沒有回應那名女子的的打探,兀自以食指撳著車廂內的警鈴,然後轉身,仰頭望著燈罩裡探出的監視攝影機,期待大樓裡監控中心的執勤人員的反應。
這棟大樓就是所謂的智慧大樓,擁有一流的科技設備及自動化設施,它的特色之一就是無所不在的監視攝影機,隨時掌控大樓內每一個角落的動態,防止任何意外發生,電梯車廂內也不例外。而這時的電梯已經像被上了枷鎖牢牢的鎖住了。
「這裡是監控中心,什麼事,請說。」執勤人員慢條斯理的回話。他念著的是他寫給他們的「電梯故障緊急處理須知」的第一條。執勤人員在回話前,應該是翹著二郎腿,一手捧著報紙,嘴裡正起勁的嗑著瓜子,因此車廂內對講機的這一端,他總覺得可以聞到陣陣瓜子的鹹濕味。在他的經驗裡,執勤人員就是這個樣子,他也一直認為執勤中心就是大樓內最大的死角,因此他最近建議公司在監控中心追加監視器,以便監督這些值班人員。
林裘軒不習慣對著對講機說話,但是還是回了一句:「電梯壞了!」「好的,我們馬上處理!」
執勤人員在唸了「須知」第二條之後,再也沒有任何聲息出現。車廂內瀰漫著令人尷尬的死寂。這種局面,像是吵了架的男女,雙方都在期待另一方低頭,才能收拾發了餿的冷戰,而且顯然只要其中一個人開口說話,就會有圓滿的結局。
困惑的藤蔓爬滿她的全身,搔得她不得不打破沉默,以便拉攏她和這個陌生環境之間的隔閡。是的,期待永遠是謎底的毒藥。她一向是這麼鼓勵自己的。「我們被困了?」她說。
這句話讓林裘軒想起了兩年前的一個類似的電梯故障。當時車廂內有十來個人,電梯故障時,監控中心的電梯值班員溜班,後來經過輾轉通知電梯公司的搶修人員趕來,才把所有乘客全部救出,但是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多鐘頭。遺憾的是其中有一名女乘客,因為緊張過度,先天性氣喘病復發,送醫急救。
「這是一個普通的意外。」林裘軒說。
咻咻的鼻息和廉價的香水氣味不再獨占整個車廂。雖然只是簡短的對話,但是對這位女子而言,卻意味著盎然的生機,這也更使得她整個狀況了解的慾望蠢蠢欲動。
這個箱子裡所潛藏著的正是她急欲開發的未知。她應該感到興奮,就像在混沌的黑暗中,沒有聲音總是比突如其來的膽顫心驚來的更令人毛骨悚然。
這的確使得她興致高昂,因為事實證明,她不是一個人,而和她獨處一室的正是一位感覺上可以依靠的男人。至少他的回答聽起來很篤定。於是她忽然想起了她遺忘已久的遺容,狀似優雅地對著車廂內的鏡子打理起來,然後轉過身子,順手拉平了外套的前襟,像是真相終於大白般的露出原來被衣領所遮蔽的員工識別標誌,正下方就是她的職稱和姓名:專員/李明芳。
李明芳儼然像個失序的法官,急切的想了解整個事件的始末,或是作為一個乘客所應該知道的權利。於是她先潤了潤喉嚨,並且乾咳了一聲來做為她繼續探索的另一個開場。
「會有人來救我們嗎?」「二十分鐘以內。」「你怎麼那麼清楚?」「規定的。」「你好像對這裡很熟?」她追著問。一手正撫弄著她削的薄薄短短,但還不失亮麗的短髮。
是的,他對這個的地方的確很熟悉。林裘軒正是這棟大樓的工作人員,他在這裡已經工作八年了,而兩年前那次事件發生的同時,林裘軒還在學校上課,所以完全不知情,隔天公司方面有意以督導不周的罪名將他開除,據說是這批受困的人當中,有一位是得罪不起的要人。但是他並沒有為自己辯護,他認為如果一個人有罪的話,是不需要別人來審判的。雖然經過人評會的辯論審查認為錯不在他,而免了開除,但是他還是自己遞出辭呈。後來因為部門主管一直找不到接替人選而一再慰留,他才繼續工作下去。但是這件事卻像個如影隨形的惡魔,隨時都虎視眈眈地想要吞噬他。他在意的不是開除這件事,而是送醫急救的那名女子。
他並沒有立刻回答李明芳的追問,因為這種一問一答的場景,讓他跌入一種不安的沉思中,畢竟規律的生活早已取代了他的機智。
李明芳在她所習慣的問答節奏裡顯然無法得到滿足。她改弦易轍地試圖以手扳開車廂內門,汲汲的想從門縫中尋找一些可能的生機,或是呼救,或是呼吸自由的空氣,或許她可以不需要等待別待別人的救援,或許她所做的動作和她所問的問題一樣,她要的不是解答,而是一種存在的互動。
「你出不去的。」林裘軒說。「電梯原來是往下走的,我在三十一樓上車,妳在二十五樓上車,大約在五秒鐘之後電梯故障了,而這個區域的電梯,一樓到二十三樓是不停的,我們卻卡在一樓和二十三樓中間。」他緊接著解釋。
李明芳似懂非懂。「電梯車廂的門稱為內門,停樓區的門稱為外門,當電梯到達停樓區時,內、外門契合後才能開啟,所以妳現在即使打開了內門,妳看到的只是井道裡的一面牆。」「總而言之,妳是出不去的。」
林裘軒這段機械式的解說,並無法阻止李明芳的困獸之鬥,反而更將李明芳那個渴望的心撩的澎湃不已。她脹紅了臉,眼睛瞇成一線,眼角擠出了貓鬚般的皺紋,青筋若隱若現。她嘟著嘴,卯盡了全力,但是車廂的門終究頑如磐石,聞風不動。於是她似乎體驗到她只是一名女子,於是她停止了搏鬥,於是她顯得有些無力。車廂內的燈光和她的臉色一樣白皙。
「難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嗎?」她問道。「不會的,再過一會兒,人就來了。」「你在這裡上班?」她接著問。
好一個窺探式的問題。接下來要問的可能是年齡、婚姻狀況、生兒育女、學歷、經歷等等,就好像一個張著大口的時光機器,電源一開就足以讓人跌進時光隧道一般。他並不喜歡那樣的問題,因為那每每令他陷入長考,他怕的不是記憶,而是回憶。因為他的過去平凡得和許多人一樣,普通的那麼不由自主。然而他卻像被催了眠似的,走進了回憶的迷宮,雖然他已做了適當的防禦。
李明芳果然來來回回問了些無關自己的問題,而林裘軒竟像被下了蠱一樣的回答問題。「我大學是唸外文系的。」林裘軒答道。「什麼?你唸外文系,來管電梯?」
跟許多初見面的人一樣,李明芳對這個脫序的答案一臉不解。對的,唸外文系是他有生以來自己做的一次決定。專科畢了業就決定插班大學外文系,於是自從退伍以後,他連續三年的夏天都向淡水的那所T大報到,和一般人四處奔波報考不一樣,因為他覺得那樣太累,而且機會主義對他來說顯得有點格格不入。如果有人問起,他通常會告訴別人:「因為那裡很美。」簡單一貫。
美所以讓人記憶深刻。就像唱歌的時候,你總會挑一首拿手歌曲一樣;而那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就像程式語言的迴圈,在某種情況下就會回到設定的原點。所以在他得自我介紹詞裡,總會在這一段多加著墨。倒不是唸外文系有多了不得,而是在他不顯眼的過去之中,那一段時光給他的印象最深,最值得一提。說著說著,彷彿又讓他想起了當年,他站在講台上做讀書心得報告的景況,神情顯現了少有的奔放,眉宇之間則多了自信的豪氣。
林裘軒就是在那種情況下認識他女朋友的。那一年他剛插班進入大學夜間部,在一個歐洲文學的課堂上,他上台做讀書心得報告,那一次的主題是卡夫卡的作品《審判》,而他的女朋友就坐在台下,並且對他的報告提出批評,雙方就在課堂上展開一來一往的辯論,愛情便隨著針鋒相對的戰火蔓延開來。
他們是同班同學,就文學的敏銳度而言,他的女朋友顯然略勝一籌,但是在資料蒐集的做工方面,他往往能夠引經據典,面面俱到,所以他們因文學而相識的交往過程中,雖然時有爭論,但是在感情方面卻能夠相當有共識。因此大學生活哩,他們相知相愛。淡水附近說得出來的勝景都留有他們的足跡,像觀音山、紅毛城、紅樹林、沙崙等等,而他們最鍾情的地方還是校園內的「牧羊草皮」。他女朋友還常常告訴他:「如果生活有什麼不如意,來到這裡就暫時把自己當作羊吧。」
至於林裘軒為什麼會做這種管電梯的工作,這問題就顯得有些實際了,其實他擁有機械工程的背景,然而其中最大的誘因就是錢。公司方面給他的職稱是工程師,同事都叫他管電梯的,雖然他一開始不喜歡這種稱呼,後來也習以為常了,甚至有時他都自稱電梯管理員。不過這一點他並沒有向李明芳多作解釋,因為他總認為這些是很複雜也很俗氣,或許正因為他唸過文學,他身上多少總帶著一種文人狂狷性格,對事情一向置之度外,或者以為自己是看透一切事物的先知,就像監視攝影機一樣,況且這種陌生的溝通顯得有些多餘。
一場氣氛正酣的對話停止了,他的思緒像很快的從悠悠的歷史回到現實,恰好也可以讓他免於在回憶的磁軌中周旋。車廂頂此刻正傳來砰砰的金屬敲擊聲,那是維修人員,使用工具扳開安全鉗的聲音,救援的人來了。
「抱歉,電梯要動了,請站穩,不要害怕!」電梯維修人員唸完了「須知」倒數第二條之後,電梯便緩緩的向上移動,然後又是伴隨而來的震動,車廂也應聲停止,那是二十三樓的平層位置。「你們可以出去了!」維修人員說。
那是最後一條,基本上這個情況很單純,因此只適用狀況一,很快就可以處理完畢。他看了看錶,時間共花了十五分三十秒。然後以身體擋住了車廂門,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表情,伸出了手說:「請!」
這時李明芳似乎不再對他或電梯的問題感到興趣,但走出電梯前仍沒有忘記回頭瞄了鏡子一眼。他們換了另一部電梯到一樓,並且在那裡分手。李明芳並沒有和他道別,不知道是遺忘還是習慣,或者是她還沒有走出整個狀況之外。她逕自從大廳的其中一扇門走了出去,中途還彎了身子撿起一串不小心掉落的鑰匙。
街道上依舊車水馬龍,霓虹街燈讓這個城市煞是繁華。PUB正要開門。天空和昨天一樣陰沉。星星,沒有。
而他也沒有在意李明芳的去向,他心裡面盤算的是,他太太早上臨出門前,要他下班時順便帶回家的菜單。他太太在一年以後出院,兩年以前的那次事件,她差點因為腦部缺氧而成為植物人。他們在三個月前結了婚。因此他還得趕到超市。他還得想想明天要提出來的電梯故障報告。
林裘軒打了一個嗝,好像又聞到了小黃瓜的味道……
85.5.8發表於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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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