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仔忽然打電話給我,他約了幾個朋友,在我公司附近的飯店吃飯,但忘了帶錢。「糗了!」我想。
我拿了三千塊給他,還問他:「夠不夠?」那年W Hotel、 寒舍艾美都還沒開張,所以他說的飯店應該是君悅,當時我沒多問。現在想起來,如果是在君悅,肯定是不夠的,後來他是如何處理掉那餐,也沒聽他說起。
慶仔是我叔叔,他是個木匠,在台灣錢淹腳目的那些年,成了室內裝潢的工頭,他是真的發過。
慶仔從不拿錢回家。經濟不景氣好些年,建築業首當其衝,當然他的裝潢事業也遭殃。但他一人飽,當作全家飽,收入減少似乎沒有改變他的生活。
慶仔也很少回家,有一年嬸嬸工作時腳受了傷,沒人照顧,來我家休養。他突然出現了,他們大吵了一架,兩個人都哭得很慘,害我一整夜都沒睡好。聽說慶仔在外面養了女人,錢沒了,女人就沒了,這情節在我隔壁房間上演,比小說還真實。
慶仔嗜賭,有錢就賭,沒錢就窩在賭間看人賭。但他不是小氣的人,我第一次在大餐廳吃飯就是他請的。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天的食物是一車車被推過來的,餐車上是層層疊疊的蒸籠,當服務的阿姨把蒸籠打開,迷濛的幻境中帶著香氣。套一句現在的時尚用語:「我吃餐廳,我驕傲。」很多年後,才知道那叫港式飲茶。
不過,慶仔是有真功夫的,我家的床、沙發椅、桌子都是他手工完成。而且他不用釘子,全都是用榫接的工法。我還記得他工作時候的樣子,當他把墨繩拉起來,往物材上一彈,啪地,空中有一些懸浮微粒揚起。慶仔在陽光下是一具巨大的剪影,跟神一樣。
畢竟他是過氣了。好些年沒工作之後,好像就淡出裝潢業,他的工藝還在,但就是沒人找他工作,更別說承攬工程了。後來慶仔的妻兒都不理他了,套用媽媽的話,那叫失德。他時不時就會來家裡討飯吃,媽媽罵起他來是不留餘地的,飯後離開前,媽媽還是會背著爸爸給他塞一些錢,三百五百的,「打虎抓賊親兄弟。」媽媽說。媽媽最了解慶仔的荒誕行徑,媽媽和慶仔的妻兒不止一次一起詛咒慶仔趕快去死。
慶仔真的死了,最傷心的卻是曾經詛咒他的人。還好媽媽沒有嫁給他,那是和爸爸結婚以前的事了。
最後一次見到慶仔是在加護病房,他插著管,像爬滿藤蔓的廢墟。那一刻,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或者我該問他:「爸,二十年前的那天中午是不是去了君悅,三千塊夠不夠吃一餐。還有,自己人,錢不用還了。」當然,我什麼也沒說。可不是,感情債是最難還的,除此之外,誰也不欠誰!
「冤親就是債主。」媽媽說。
@聯副202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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