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到二年級代課，只覺得致陞個頭小，臉頰異常的蒼白、粉嫩，

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坐在整片膚色黝黑、健康的原住民學生中，

很難不察覺他的存在。可能是這個原因，我對他的舉止行為，總是特別留意。

比方致陞上課寫作業老喜歡拉隔壁女生討論，每次要他專心聽講,

總會羞愧地瞪大眼睛答應，才一會兒便又跟同學傳紙條傳個沒完沒了。

等你說他兩句，真要他罰站聽講，他隨即低頭沉默，不知算是對妳懺悔，

還是對妳無聲的抗議。

    可是跟部落其他調皮、搗蛋的小學生相較，致陞又算是良善、乖巧得出奇，

除了唸書愛嚼舌根外，無任何嗜好讓你掛慮，他甚至經常替生病的同學打掃、抬便

當，搬到汗流浹背也從未埋怨。

有時，更幫我這個兇巴巴的代課老師，收作業、排桌椅、倒茶水，半句牢騷都沒有

。彷彿他才是校園的守護天使。彷彿只有藉由幫助受困的弱小，致陞才能發自內心

的快樂，忘記自己是父親嫌惡的小孩。

我的爸爸常常罵我。我希望爸爸不要抽煙、喝酒。我希望佳可以讓我舒服。

爸爸常常因為工作辛苦，所以沒帶我出去玩。

一旦翻開致陞的作文簿，才知道再學校看似樂觀、開朗的他，原來是如此渴盼親情

，如此期待家能給他呵護、溫暖，希望天天放學回家，酗酒成性的父親也能跟同學

的爸爸一樣陪他作功課、玩遊戲，讓他可以摟著父親的臂膀撒撒嬌，讓他碰到打雷

、刮風，再也不會驚得全身發抖。

小星星，晚上都不休息，也像不吵鬧的學生，而且，不會打架。

聽致陞在習作、童詩中，一遍又一遍透露，曾老師，我好想讓爸爸喜歡我，好想讓

他帶我出去玩。如果，老師，我是說如果，有天我突然死掉了，變成天上的星星，

一顆安靜又聽話的星星，我好想知道爸爸，會不會為我難過得掉眼淚？

可是曾老師，我又怕變成星星，不能幫爸爸去雜貨店買煙、買酒，要是不行，我很

怕他生我的氣再拿藤鞭打我！不讓我帶貓咪去我家附近的瀑布那邊玩水。曾老師，

那裡有好多好多漂亮的花。你看了一定會喜歡，像我的貓咪那樣賴著不走。

山水─綠綠的山，藍藍的水，都很美，因為是大自然，所以什麼都很美。

記得有天午休，當全校都在打呼的時候，致陞卻情願冒著被導師處罰的危險，不睡

覺偷偷溜到圖書館，悄悄遞給我一張他特別為我繪製的神秘地圖，上面畫滿部落森

林內各式各樣蟲魚鳥獸的圖紋。據他靦腆的說，那是通往他家的謎題。聰明的曾老

師只要能夠破解，就可以到他住的地方，見到他美麗的貓咪。

我記得那時，致陞搔著洗髮店義工阿姨為他新剪的小平頭，不好意思的向哈欠連連

的我解釋，曾老師，曾老師，你一定要來哦，看看我心愛的咪咪，還有牠剛出生不

久的那幾隻可愛極了的咪寶寶，一定哦，也望著我暈沉沉的握著那張他才畫好的薄

薄紙條，瞇著眼在熾熱的薰風中昏昏入睡。

狼是一種很乖的動物，他吃肉食的東西。所以像鹿、兔子，狼如果肚子餓，

都會搶來吃。狼有時也會跟其他動物打架，和咬人。

學期末校刊徵文選圖，致陞在高年級校刊主編鼓舞下，也趁著上我閱讀課，交了幾

張他的素描作品給我評分，臨摹的對象不是林間的野狼，便是夏日草叢間出沒的甲蟲。

我問他為什麼不畫他家可愛的貓咪，要畫荒野中敏捷中的狼群？致陞嚥了一口氣，

認真的告訴我，因為爸爸喜歡狼。

他覺得爸爸每次帶他到山上打獵，都像狼一樣快速、敏捷，從來不會讓獵物在他們

面前逃跑。所以他覺得狼又聰明、又厲害，簡直就是爸爸的化身。

而且曾老師，我跟你說，我爸爸不喝酒的時候，就像狼休息、睡覺的樣子，

很乖、很安靜，不會很兇，到處跑去咬人，跟其他動物打架、打我耶！他對

我很好、很疼我，所以我喜歡狼，就像我喜歡爸爸一樣。

至於放在我書桌上那三隻在圖畫紙上站成衛兵的甲蟲，則是致陞放暑假前專程畫來

送我的，他想，曾老師既然這麼怕甲蟲，乾脆畫幾隻來給我養，讓我熟悉、了解他

們的生態，不致每次遇到甲蟲，便嚇得失聲尖叫，震破大家的耳膜。

此刻逐漸刮起的夜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演變成新聞報導講的輕度颱風敏督利，

不曉得它會不會像過去那個桃芝颱風那樣凶暴，為部落帶來大量的土石流、豪雨，

也沖垮、淹沒山上的果園、橋樑、道路，害得我們都無家可歸。

所以上完這學期二年級的最後一堂課，我特別提醒致陞要注意安全，颱風期間千萬

不要隨便出門，免得發生危險。我記得，那天我們還一起勾勾手微笑約定，等敏督

利颱風離開，我就去致陞家看他的寶貝貓咪，也學牠們和他在附近的瀑布森林，睡

上幾天的懶覺。

七十二小時過後，整個大安溪沿岸的部落，果如先前預料全數斷水、斷電，黃沙

滾滾、滿目瘡痍。窗外仍然風雨交加，敏督利颱風的威力依舊在小小的山村肆虐，

絲毫沒有放手的跡象。我拿起話筒，腦筋一片空白，不知該流淚或者繼續詢問其他

學生的安危。

如果剛剛我不在書房，不搶在女兒前面，也許我就不會聽到婆婆剛從醫院打來的電

話，不會知道就在剛剛，我的學生江至陞，在昨晚住家鐵皮屋被猛然襲來的豪雨沖

垮之後，在被奔亂的土石流整整活埋一夜之後，終於抱著他心愛的貓咪，伸出他冰

冷、僵硬的小手，攫住挖土機後重的怪手，見到他淚流滿面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