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笑容

       下著毛毛雨，冷冽的風拂面而來，少有人經過此地，也很少人在此停留，我攢緊衣領將自己裹得更緊些，有一陣子沒來看您了，阿媽！踏著幽暗迴旋的階梯，彷彿即將走向另一個時空，熟練地找到嵌有外婆相片的門板，外婆的骨灰就靜靜的躺在那扇門後，情不自禁地伸手撫上，照片裡的人笑得如此燦爛，我想那是發自內心真正的笑！忽然眼前一糊，淚竟毫無預警地落下……

       深夜打來的一通電話震碎了天倫之夢，醫院發出病危通知，希望我們盡快趕到醫院，只見媽媽邊哭邊打電話通知兄姊，一通比一通哽咽，淚痕未乾，媽媽焦急的在病房外徘徊，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醫生終於走了出來，面色凝重地搖搖頭，毫無情感的說：「請節哀……」就匆匆離去，也許他們已看盡這樣的死別，所以早已麻木，而媽媽愣住，沒有哭也沒有笑，直到二阿姨出現，她上前用力抱住二阿姨，〝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口中還不斷唸著：「媽媽她…媽媽她……」而二阿姨也是滿臉帶淚，輕撫媽媽的背說：「我知道，我知道……」最後，院方允許家屬進去看往生者一面，看著媽媽、大阿姨、二阿姨、大舅等，邊握住外婆的手邊悽愴的叫喊著：「媽，我們回家了……」從頭到尾我都靜靜地觀看著，甚至連一滴淚也沒掉，也許還未意識發生什麼事，又或許太過於沉痛的哀傷我一時拒絕去接受，所以我沒哭。直到將外婆的遺體送到火葬場，在那個身影消逝在熊熊火焰中，我才落下第一滴淚，因為我知道阿媽真的離開了，永遠地離開我了！化作一罈灰，如一縷煙絲，輕輕的來又輕輕的散去。

        之後，媽媽常在說：「媽她這一生都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好不容易生活穩定了，該是她享清福的時候，卻一聲不響的離開，以前還無緣無故就對她發脾氣，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真的很不孝順！」語畢，媽媽又抽泣了起來。外婆在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了，因為母親無力撫養就將她過繼給別人，雖然養父母比親生父母家境好，但對她卻很苛刻，連外婆坐月子時，吝嗇的連一顆雞蛋都不肯給，還是外公跟店家賒來麵線充當補品，養父母竟不聞不問，也許在以前「重男輕女」的觀念很深吧！外婆育有三男三女，媽媽是老么，其實不只這樣，媽媽說，她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弟弟，只是經濟的窮困，沒錢請產婆來接生，迫使外婆自己來，用火消毒剪刀自行剪斷臍帶，可能是細菌感染因而雙雙夭折，這是媽媽告訴我的，常常邊聽邊陪著媽媽一同落淚，現今物質不虞匱乏的我很難想像當年的艱困。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婆在工廠上班的那段日子，為了賺更多的錢，外婆凡有班必加，所以收工時已是一、兩點，但是工廠離家很遠，必須由外公接送，豈知有一次外公外婆爭吵過後，因為彼此嘔氣，外公竟不載外婆！不服輸的外婆乾脆自己學騎鐵馬，不再依賴外公，其實外婆是很膽小的，但她為了家庭、為了孩子願意嘗試、冒險，記得有一句話說：「為母則強。」是很貼切的形容，等大阿姨長大些，也一起跟著去做工，雖然生活如此艱困，但外婆仍鼓勵孩子們好好唸書，她常說：「書讀好，以後才會有出路！」可是舅舅和阿姨們心疼外婆，所以他們選擇工作而放棄繼續升學，轉而把希望寄託在么妹，也就是媽媽的身上，因此，媽媽是他們之中學歷最高的，但媽媽總會感嘆的說：「其實妳舅舅、阿姨是很聰明的，都常常拿獎狀回來呢！」一句很普通的話，隱含有太多太多說不出的無奈。後來外公過世，外婆一肩扛起撫育六名子女的責任，去工廠挑撿橘子、做過罐頭……等，直到大舅結婚，舉家搬到台北，當時寄人籬下的生活很難熬，面對大舅媽苛刻的對待、冷嘲熱諷，卻又無處可去，甚至要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有一陣子還得到二舅的店裡幫忙炒菜，吸了不少油煙，那時起外婆的身體就轉壞，大病小病接連都未好過。如此零散的片段，有外婆親口說的、有媽媽說的，不管如何，每次聽都會在我心頭縈繞良久，揮之不去，在心湖泛起一陣陣漣漪。

         外婆得的是肺癌，之前一直沒有發現，只是隱隱覺得外婆的體力大不如前，走沒幾步路就氣喘虛虛，在某過年前夕，外婆突然昏倒，緊急送到醫院檢查才知道的，雖然醫生判定外婆只剩下一個月(因為發現時已是肺癌末期)，但在中藥的調養下多拖延了一些日子，期間因為大家都很忙碌所以採輪流照顧的方式，而外婆也很配合，即使這樣搬來搬去很痛苦、即使每天照三餐都要喝下一碗很苦的中藥，但她從未抱怨，她總是如此，不想造成任何人的麻煩，有什麼是先去扛下來做，久了，她自己也有所察覺，怎麼藥照吃病照痛？有好幾次她偷偷的問我：「我到底是生什麼病？」我總避重就輕的說：「沒啦，小病而已！」然後我會溜進廁所偷偷地哭，媽媽還說，她曾在夜裡看見外婆跌倒在浴室門口，媽媽問起，外婆只是淡淡的說：「沒事，只是沒踩穩！」私下媽媽為了這件事哭了好幾回。在搬到新家之前，我們舊公寓沒電梯又得爬上五樓，幸好新公寓有電梯了，外婆才不需要那麼辛苦，外婆在過世前都是與我同住一房、同睡一床，國中時，因為課業繁重，喜歡將門鎖上，使得外婆想休息卻不得其門而入，卻又怕打擾到我而不願叩門，為此媽媽唸了我好幾次，但外婆總會說：「沒關係啦，我不累！」當時的我不會想，還是依然故我，等到年紀稍長，才開始知道替別人想，與外婆最貼近的一次是在她住院前一晩，我們手牽著手，她娓娓道出過去種種，像是回憶、像是追悼，更似感嘆，那晩她說了好多好多，我在心中默想：老天爺呀！請不要帶走我的阿嗎，我願意以我一半的生命來交換！但上天顯然沒聽見我的祈求，祂的介入讓我們措手不及，還有話沒說、還有好多事沒做，媽媽說：如果有輪迴，下輩子她要做的外婆的媽媽，換她來保護外婆。為了討外婆歡心，我和弟弟還曾經唸故事書給外婆聽，用那很破很爛台語，但外婆卻笑得合不攏嘴，正當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時，外婆笑瞇瞇說：「妳說得很好！」害我感動不已，想想當時我真是愚笨，還曾經跟弟弟爭寵，對阿媽說：「妳攏卡疼弟弟，攏牟疼我。」阿媽只是笑笑的沒說什麼，但是從此之後，阿媽的態度有了改變，其實我知道我是阿媽的手心、弟弟是阿媽的手背，手心手背都是肉，少了都是會痛的。在多的後悔時間也不能再重來，又想到偶然間看到的一句話：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就不會有「後悔」都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