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家是新月派詩人、考古學家、古文字專家,也是個帥哥,曾就讀南京中央大學和北平燕京大學,亦曾任教青島大學、燕大和昆明西南聯大。一九四四年獲費正清和金岳霖引薦到芝加哥大學講授中國古文字學,一九四七年婉拒留在芝大而打道回國,講學清華,五○年代初轉任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陳氏的妻子趙蘿蕤是燕大才女,擅彈鋼琴,英文極佳,最早翻譯艾略特的《荒原》長詩,也是第一個獲芝加哥大學文學博士的中國女性,一九四八年年底離美回國。
一九五七年大陸反右運動,陳夢家被打成右派,罪名是「反對文學改革」,其實他只是希望簡化漢字要慎重一點。一九六六年夏天文革爆發,陳氏被紅衛兵又踢又打又罰跪,趙蘿蕤亦被折磨成精神分裂。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晚上,陳氏吞服安眠藥自殺,因藥力不足未死;十天後(即九月三日)的夜晚,陳氏上吊而死,卒年五十五歲。趙蘿蕤於一九九八年辭世,終年八十六。
就在陳夢家吞服安眠藥那天,俞大維的妹妹、化學家曾昭掄的妻子俞大絪(北大西語系教授),因不堪紅衛兵侮辱而自殺。翌年十二月八日曾昭掄亦死。
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的處境比蘇聯還慘。史達林時代及其後的幾個俄共頭子,他們只是動用秘密警察、特務、黨棍和公安等國家暴力欺凌、鎮壓知識分子。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則歷經戰亂、時代動亂與社會混亂,從滿清覆滅、民國肇建、軍閥混亂、日本侵華、國共內戰到毛澤東倒行逆施,中國的讀書人與高級知識分子不但要逃難和避難,更要在國家暴力之外,慘遭人類史上罕見的群眾暴力。多少一流的學者、作家、藝術家、報人和教育工作者都在聞一多筆下「絕望的死水」中被凌辱、被糟蹋。
大陸作家岳南以八年時間完成了一部描述近代中國學術菁英在戰爭烽火、政治狂亂和毛澤東風暴下的命運。這部由時報文化出版的巨著共分三冊,總書名為《南渡北歸》,從抗日軍興,北方的學術與教育機構紛紛「南渡」,到抗戰勝利後高等學府和學術中人陸續「北歸」,以至大批學者與作家在不正常環境下的不正常「傷別離」。作者岳南所敘述的學人事蹟,過去數十年已有不少人批露,但這三本書亦有許多新材料。作者最大的貢獻是把這一段中華民族學術血淚史,寫得極為生動感人,而文字又頗為細緻。其內容、價值、意義與時間跨度遠勝大部分以一九四九年為焦點的著作。
哲學家馮友蘭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碑文〉中說: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願。吾人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於不十年間,收恢復之全功,庾信不裏江南,杜甫喜收薊北,此其可紀念者四也。」馮氏亦在碑文中寫道:「聯合大學以其兼容並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然而,抗戰勝利未久,國共內戰即起,一九四九年後的中國大陸已不再有「學術自由之規模,民主堡壘之稱號」。台灣亦唯有在兩蔣強人時代結束後,始克享有學術與言論自由之況味。
即以學問、文章俱屬一流的馮友蘭而論,其在毛澤東時代的人格與學格表現,久已遭詬病。但在動亂過後,在時間與度量皆會沖淡怒氣之後,對馮友蘭、史家周一良和其他無數在暴力與恐懼下被迫低頭轉向的學者,世人也許不必太苛責他們。即使是曾被余英時痛批號稱「最不要臉」的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也是個可憐蟲。考古學家李濟對他的評價還算中肯:「郭是一個天分很高的才子,可惜就是沒有骨頭。」
今天,中國大陸已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強國,超過了日本,僅次美國,但在民主、自由、人權、氣度、法治方面仍是個開發中國家。前蘇聯「氫彈之父」、一九七五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人權鬥士沙卡洛夫被克里姆林宮禁止出國,但准許其妻耶蓮娜.波納(六月十八日病逝波士頓,終年八十八歲)前往奧斯陸代夫領獎。但劉曉波呢?
五○年代初受趙蘿蕤之邀從芝加哥大學返國的巫寧坤,日後受到迫害,九○年代初定居美國,出版了一部令人深思的回憶錄《一滴淚》(中文版由允晨文化出版),這本書與《南渡北歸》都是同樣為時代作見證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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