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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29 00:12:55瀏覽495|回應0|推薦16

她從二號出口外頭向內張望。

現在是星期二的上午,她一直凝望著電扶梯的頂端,以為下一秒出現的人就是他。但除了搭著扶梯一路用抹布擦拭的歐巴桑外,捷運站內沒什麼人。到了樓上,歐巴桑一腳踏出電扶梯,轉身時似乎瞄了她一眼後抹布換手,搭乘下行的電扶梯而去。

她無視歐巴桑的輕瞄,將視線集中回來。她喜歡這種整個車站空空蕩蕩的景象,因為沒什麼人,所以不必刻意閃躲人群的眼光。那些眼光就像她今天出門時還得閃躲母親的質疑一樣──雙眼漠然中帶有懷疑的氣味。

他還沒到。

她下意識伸手進包包裡想拿菸抽,但摸空的當下才想到她已經決定戒菸了。手在包包裡沉默一下子,然後抽回。她是有輕微煙癮的,下決心之後還查找了許多跟戒菸有關的資訊,她過濾掉漸近式的方法,努力研究面對戒斷症狀的建議,剛開始那一刻感覺自己充滿信心,但當整個人開始浮現對飄然感受的渴求時,她才知道戒菸有多麼不容易。

她深深嘆了口氣。那種吐息是為了排解隨身而來的,對菸的渴望。她想起躲在廁所看驗孕棒的那一刻。藍色。深深的藍,讓她聽到了最不想面對的判決。為什麼是藍色?為什麼會懷孕?明明都採取了避孕措施不是嗎?她雙手搭在洗手檯前,連頭也不想抬。「跟妳講喔,保險套一點都不保險。」好友講過的話在她耳邊迴響。

她轉身踱步,拿出瓶裝水簡單喝一口,這樣或許能分散些菸癮的誘惑。不能去看空蕩蕩的車站,她發現那只會加深對菸的渴望。那麼,他會怎麼看她懷孕的事情呢?他還在海軍服役,她則剛開始上班,家裏對她看得很緊。一個還沒退伍的年輕人,沒有事業基礎,懷孕對他來講可能是個壞消息?他會不會像好友間傳說的一樣,不是人間蒸發,就是給錢讓她去「處理掉」?

不可以這樣,她內心說。沒辦法將白胖爬走著的嬰兒與刮除子宮內膜的慘狀聯想在一起。醫生以細膩的動作一一將內膜刮除,而她則張開大腿任由血水從腹中流出。密友說過的經驗變成她腦裡的恐怖殘像。停止。她要求腦子停止播放密友的故事;她把嬰兒從對方手中接過,親暱吻吮對方的小手,如果可能,她甚至想含住那白裡透紅的小手掌,鼻腔裡都是滿滿的馨香。我還是喜歡這個。她想。

一知道自己懷孕後,雖然處於震驚狀態,第二天她就開始默默查詢資料,學著使用搜尋引擎,在網路上閱讀孕婦保健的各種知識。看過之後,她才懊悔自己接觸資訊實在太晚,新的避孕手法跟觀念她從沒留意,現在瞭解,於事無補。

我一定是懷孕了。她想。就算去照超音波也只是形式上的確認而已。淋浴時,她常在水花與蒸氣中凝望自己的小腹。她想像著子宮裡已經存有胚胎,那終將漸漸長大成為胎兒──小小的手、小小的腳,蜷曲在一起默默吸收著母體傳來的養分。輕撫著小腹,腦裡不斷想起自己親吻、含住嬰兒小手的模樣:我還是喜歡這個。她想。

於是她開始戒菸,酒也沒再碰,對胎兒有害的習慣一律戒除。當年,她接受他的追求,也曾經覺得他是可靠的情人;現在,她卻在沒有婚約之下懷了他的孩子。夜晚來臨時她會稍微感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入睡後偶而會做一些短暫的夢……一切是這麼的平靜,反而讓她感到有些迷惘。接下來呢?她會疲勞不振?她會漸漸發福,然後頻繁地害喜?這樣想迷惘又轉成輕微的恐懼。真討厭,她想。菸癮加上那種夜半無人時的心慌,總讓她緊抱懷中的小熊才能稍微消解。

今天是他休假,難得休假的日子他總是約她到公園走走,吃點東西聊天,然後就去附近的汽車旅館休息。她想到溫存時他們喜歡互相玩菸,那淡淡的甜香又喚起她對菸的渴望。不行,她下意識摸了摸瓶裝水,今天她不打算依他,她想要好好跟他談一下。手機還沒有來電,她把手機收好,正想往前走時,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

他到了,就在她打算離開二號出口的當兒。

「幹麻不出聲!」她有點懊惱,對孕婦拍肩是個禁忌,為什麼偏就是他!

現在她坐在餐廳裡環視周遭,嗡嗡轉動的大吊扇、靜止無聲的壁畫,更重要是空無一人的座席,這一切像極了她與他的專屬園地,很好。或許是因為米橘色調的鮮暖感讓她對他的話題展露耐心的微笑,點餐時她簡單選了肉醬義大利麵與熱可可。「飯後再來一盤招牌冰怎麼樣?」他笑著問,她也欣然同意,當然她只打算吃冰上的料理。他笑起來的時候,就像烈日照耀下的白色亞熱帶建築──閃閃亮亮地反射太陽的光,那曾經令她為之心動,但現在她卻在思考他知道後會是什麼表情?

「嘿,你有帶打火機嗎?」他摸遍全身、翻看皮包後帶著歉意問她;她不打算現在就說她戒菸了,只好緩緩地搖頭。他開始還有點迷惑,整個人稍向前傾,似乎想聽她說些什麼?但是她只抿著嘴,讓沉默持續了兩秒左右。看到他專注的雙眼,她的心又開始搖擺,流掉孩子是不是比較好?讓兩人時光繼續下去,什麼煩惱也沒有;可是,另一方面她卻害怕他知道事實後無聲消失,留下她孤獨面對隨之而來的不解與責難。所以在這一刻她無法說話,靜靜看著對方露出苦笑,離開座位找打火機去了。

或許是一次拍肩的慍怒加上一次沉默的搖頭婉拒,抽完菸回座後,男友也受她感染似的極少開口。但她反而覺得這種氣氛正合己意──可以專心吃飯,只要挑好笑的、有意思的話題嗯嗯兩聲回應算完。她沒有怪他的意思,但思索著怎麼說這件事卻讓她反應變慢下來。

麵吃完了,她拿起熱可可慢慢地喝;他則剛把最後一塊豬排吃完,神情和緩而謹慎。「以往妳都會點杯紅酒的。」男友發現了她的改變:「今天菸酒不沾呢!」

「偶而也有不想喝的時候。」她說。

「那還想吃點什麼?」

「還有冰不是嗎?」她拿起紙巾擦嘴。

趁氣氛緩和的當下,男友開始跟她斷斷續續的聊,很一般的話題,但是對殺時間很有用。

終究她沒能切入正題,這時候服務生把冰品送上來。

「我只要吃上面的紅豆。」她說。「一點點就好。」

離開餐廳的時候,門口的鸚鵡意外沒有發出聲音,她望了一眼風車鞦韆,空蕩蕩沒有人坐。男友隨口問了她:「妳是不是想一次把菸跟酒戒了?」不過她只是聳聳肩膀,然後在他把手搭過來的時候抓住指尖,輕巧的轉了一圈──他變成了她的舞伴,她則閃過了搭肩的手。他們手牽著手向前漫步。如果他能夠高興地答應結婚,迎娶她,讓小寶寶在婚約的保障中出世,不知該有多好?但還沒談論之前,一切都只是夢幻泡影。她輕甩著男友的手這麼想著。

走在綠樹相迎的小道上,她心裡還留有餐廳外露天座位的粉紅影像。她能想像出孩子和她一起坐在那邊吃冰的光景嗎?「你幹嘛?」她突然瞪著身邊的男友,他正準備拿菸出來抽:「飯後一根菸呀!」「我覺得還是少抽點好。」她說。雖然一時找不到理由阻止,但為了胎兒,她還是說出口了。男友停下來望著她。「今天有點反常喔!就問妳是不是打算戒菸了?」稍停一會,她才緩緩的答道:「我討厭二手菸,還有,今天我不想抽。」順手把男友的菸整盒拿走:「我幫你保管,暫時。」

可惜這個說法沒有成功,男友說好說歹後把菸拿回,然後到一旁空曠的地方開始吞雲吐霧。「討厭二手煙,那我躲遠點抽就好。」他說,眼睛裡露出了狐疑的光:「妳今天怪怪的。」

抽完菸後男友開始打破沉默,一邊繞著花田一邊告訴她放假前的生活趣事。他是個談天高手,似乎可以不斷湧出各種話題讓氣氛熱絡。軍中趣事講完了就換冷笑話,冷笑話講完了就跟她分享友人的秘辛,偶而沒話題就用手呵她癢鬧著玩。他們一起進入五分車的車頭假裝駕駛,試著從車內的視野想像火車開動的光景。「有正副駕駛座耶!」她說:「不知道當年有沒有駕駛是夫妻檔的?」「難說喔!」空間很窄,他只是擠身走過來,在她頰邊輕吻一下,然後再沒接話。

她從小就喜歡火車,第一次在火車頭裡看到各種儀表板讓她感到興奮異常,看著速度指針,扳動開關,她就覺得自己像是專業的駕駛,讓火車緩緩地開動,載著貴重的貨物安穩的往目的地推進。那句「難說喔!」讓她感到有點洩氣,跟原本期待的答案不一樣。

她望著鐵道對面的老樟樹,那曲曲折折的樹枝隨風搖動,整株樹看起來像是巨大的樹根倒過來生長一般。

老樟樹躺在手術台上,是要生產嗎?她停止思考。

她牽著他的手走來到另一處地方,小小的平房透露著寧靜的氣息。午後的夏天日頭隱沒,她向上仰望,看到大片的灰雲籠罩,真是難得的雲,她想。腳下的廣場刻有古意的圓弧紋路,她喜歡那紋路,有點像堅硬的泥地漾出一波波的水浪──她和他踏著神秘的地浪而來,她想記下這段文句,可隨身什麼也沒帶。

正想開口問他事情,卻被男友打斷了。

「我明天收假,今天可以晚點回家嗎?」他說:「輕鬆一下。」

這句話激起內心的水波,跟廣場一樣一圈圈的。他能理解她嗎?他能體會她嗎?「不行耶!傍晚就得到家。」她看到男友眼裡的愕然,那讓她又有想說出口的衝動,但終究她只是用手摸摸對方的臉,希望他意識到一切就要開始改變了。

戒掉好了。她想。我也要戒掉他才行。

望著廣場,她又下意識摸了摸瓶裝水。

「好吧。」男友再度由背後環抱住她,無視眾人的眼光說:「我又想抽菸,要不要一起來?」見她沒有回答,便放開了她跑到一旁處理菸癮去了。

她站在平房旁看著男友在遠處抽菸,突然想起自己很少看過他的背影。那抽菸的背影給她一生漂泊的感覺,一切都沒在怕,但一切又很無奈。風難得吹了起來,男友吐出的煙飄向一旁玩耍的孩子。她皺起了眉頭,看著男友無視小朋友們繼續出神吞吐著煙。

「回家吧。」男友帶著笑意走向她時,她說。

「這麼快?我覺得你有話要跟我說,是嗎?」

「沒有耶。」她說。「你不要想太多。」

「那就好。」男友聳肩的時候,眼神不再閃爍狐疑的光。

她拿出包包裡的水緩緩的喝一口。喝水可以抒解一點菸癮,或許吧。她想起園區裡的五分車車頭,想起肚裡的孩子,覺得包包裡也放了一份安心似的,走起路來踏實多了。

搭上捷運,她在都會公園站與男友分別,她看著男友漠然又空白的眼神,沉著臉揮手對他道別。或許他隱約猜到了怎麼回事,但他默不作聲的反應已經讓她了然於胸。

再過幾站就要到達高雄,她將在那個廣大的車站裡出站,然後騎機車回家。

這一次,她不再閃避人們漠然中懷疑的眼光。

全文完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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