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才在昨日的對話，一字一句地在文強的耳邊迴響、一幕幕的景象在腦海中重播。如今…徒見地上一具屍、一灘血，身邊的母親早已泣不成聲。這忽來的一切，即使讓文強激起千萬的思緒，他卻尋無一言以對。

白髮人送黑髮人畢竟是被認為不孝的，尤其自殺身亡的方式更是讓人難以諒解，再則因為不是壽終正寢，所以文俊的喪事一切皆以簡單低調辦理，喪禮也沒有太多的親朋好友前來，而後…便將他的遺體燒成骨灰，花了些錢立了一座納骨塔。縱使許多繁文縟節能省的都省去了！然而……燒點東西給文俊總是要的。這夜…熒熒的火光與漆黑的天空形成強裂的對比，家屬替文俊燒了些紙錢、紙元寶、紙傭人，還有紙糊成的洋房、轎車…，並把他生前最喜愛的幾件衣物也給燒了。站在火堆旁的文強，此時雙手正輕輕搓弄著兩顆用紙糊成的眼珠子，這是他特意請店家另外製作的。看著掌中的眼珠子，還記得文俊生前曾經問過一個讓人難以解答的問題…

「哥，像我這種失明的人，死了以後眼睛能復明嗎？能看得見嗎？」

「哇！文俊！虧你想得到這種問題，你是在開玩笑的吧！」

「哥，回答我！我是認真的。…你是體會不出我的痛苦的，一出門就得拄著拐杖，走路時就算用拐杖東揮西探的，有時還是不免撞到人行道上胡亂停放的機車，撞得腿都瘀青了，還有一回拐杖卡進路旁水溝蓋的縫隙裡頭，害我跌了個四腳朝天。更糟的是：有時候回到家脫鞋時嗅到陣陣的惡臭味，才曉得自己剛才踩到了狗屎。…我活得真是太痛苦了！唉…這一輩子都得過著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我也就認了，但是…如果連做鬼都還是個瞎鬼，那老天真是對我太不公平了！」

文強沉思了一會兒才回答道：「文俊呀！其實我不太相信人有靈魂，死了便死了嘛！哪有什麼成仙成鬼的，如果每個人死後都得成仙成鬼，那天堂或地獄哪裝得下這麼多靈魂？」

「如果真有呢？」文俊緊接著反問。

「如果人真有靈魂…我想你的靈魂應該看得見吧！因為你不是天生就瞎的。還有…老弟呀！你才二十多歲年紀輕輕的，別講什麼死不死、靈魂不靈魂之類的事情好嗎？怪恐怖的，你別這麼悲觀嘛！好死還不如歹活！把握當下最重要。」

縱然…文強不能原諒文俊的死，不能寬恕他這種自私懦弱的作為，但已成的事實，再也無從改變。文強一方面怨恨著弟弟，竟如此愚蠢地抹殺掉珍貴的一生，另一方面卻惦念著與弟弟相處這二十多年來點點滴滴的回憶與深厚的情感。隨著淚水的滴落，文強聽到一聲催促：「老公！火都快燒完了！還不快丟進去！」

「喔喔！」文強這才回過神來把手中的紙眼珠子擲入火堆中焚燒。

隨著火光的熄滅……大夥也挺累了！收拾過後便進屋休息。隨著火光的熄滅……

文俊緩緩地張開了雙眼，竟發現自己身處在一所小學裡。「奇怪，我記得我已經瞎了呀！怎麼？還看得見呢？」

下課鐘響起！這時…從教室裡跑出了幾個男孩子，他們竊竊私語的說了幾句話之後，便伸出手來喊著：「剪刀、石頭、布！…剪刀、石頭、布！…布！」分出勝負後大夥便把一枝水槍遞給最輸的那名小男孩，男孩猶豫了一下都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其他男孩半推半拉地給擠進了教室去。

「奇怪，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所學校？」文俊只覺得這一幕看似熟悉，而對這名猜輸拳的男童也絲毫不覺陌生，但記憶卻是片片段段、模模糊糊地，始終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好奇心的驅使下…文俊跟隨在這名男孩的身後，走進教室欲一探究竟。

原來這是一間「自然科學教室」。教室裡的學生們分了好幾組在做酸鹼實驗…此時是下課時間，有一些小朋友離開了坐位跑出去玩，有些在七嘴八舌的聊天，但也有些小朋友仍剝著一張張的石蕊試紙往各種不同的液體中浸泡。而…那名猜輸拳的男生走到了一名女同學的身後，便突然舉起水槍往她的背部射去，射得她整件衣服都溼透了！害得那名女同學「嘩！」的一聲大哭起來，班上的風紀股長立刻走過來大喊著：「黃文俊！住手！再不住手我就去叫老師來，你想挨揍嗎？」

此時正站在男孩身後的文俊聽了只覺納悶，為什麼那女生會喊著自己的名字，明明就是那名小男孩在鬧的，關自己什麼事？

「哈哈哈！再射、再射……換射恰查某。」隨著身旁其他男生的鼓譟起哄，男孩便把水槍轉向，往風紀股長的臉狠狠地射去。挨了水槍的風紀股長氣得滿臉通紅，便隨手拿起實驗桌上的燒瓶往這名調皮小男生的臉部潑過去。此時…文俊才驚覺到：「原來那個手拿水槍的男生便是小時候的自己。」他趕緊跑向前去，挺身站在風紀股長與小男生的中間，想擋住那些已被潑出的強酸溶劑，阻止悲劇……卻眼見溶劑穿過自己半透明的身軀，仍然硬生生的潑灑在男孩的雙眼上。隨即只聽聞一聲聲淒厲的哭號：「哇！好痛！我的眼睛好痛呀！…哇好痛呀！好燙、好燙呀！哇…」此時的教室亂成一團，風紀股長自己也嚇慌了，不知該如何是好。幾名學生趕緊去找老師，另幾名學生則扶著他直往保健室方向衝去。

由於情況嚴重，保健室的護士阿姨趕緊讓人打電話叫輛救護車，然後立即撐開男孩的眼睛先用清水幫他沖洗，趕來的班導師也已經通知了家長。此時…躺在保健室病床上的男孩仍舊用雙手摀著眼睛痛苦的呻吟著：「哇！好痛、好燙……哇！死曾心怡！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盯著眼前的這幕，文俊自責無法化解這樁悲劇，他也知道自己從此將會雙眼失明，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這時…淚水不禁潸然流落，隨著眼前漸漸模糊的視線，直到…一片漆黑，文俊知道自己已經瞎了！聽著救護車急促的鳴聲，小男孩被抬進救護車裡，文俊徒然心急卻無法一同跟上前去，因為…他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見眼前的道路。此刻…文俊揮了揮自己的右手，他正疑惑著：「平時寸步不離的拐杖，如今為何不在自己的手上？而自己到底是從何處走來這所學校的？又當如何走回去？走！要往哪個方向走？是該回家吧！而…家又在哪裡？」